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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6

他们同学六年,那是他唯一一次抱过她。

中考前后大半年的时间里,郁玲心情不顺。她的成绩不算顶尖,又因为一向消极悲观,对考入长河四中缺乏信心。钟乐说,他家里说了,离分数线二十分以内,都会给他出钱,这也算是家庭所起的后盾作用,既激励他,又保护他。

但姜美凤却说,考不上你自己出去打工去。

郁玲说,就算我考不上四中,分数也不会差太多,几千块,家里又不是没有。

出钱买你去念书?你不要面子,我还要面子啦!

郁玲再说,那我还可以去读一中、二中。

幸好她没去读一中二中,她要去了,姜美凤会怄气得要死,然后把这气再撒回她身上。但那时中考分数未出,郁玲的心始终是悬着的,荨麻疹反反复复的来找她。

起初姜美凤带她去医院里看,复发了几次,做妈的也麻木了。反正人照常吃饭、照常睡觉,有疹子又不耽误什么事。

中考后,郁玲就不出门了,即便疹子多在脖子后背上,她也不肯出去见人。

有一天钟乐来找她,说有七八个朋友要去山上野炊,锅瓦瓢盆都自己带,菜也都从自家里拿。大热天里他们要去野炊,也算是神经病的一种。郁玲说不去。

你这样成天呆家里不行。都是好朋友,没有人笑你。

好朋友?郁玲没好朋友,那都是钟乐的好朋友。可她嘴上却说,那个地方太远了,自行车被郁明骑走去补习班了。他马上要小升初了,成绩不好,姜美凤给他报了整整一个暑假的补习班。

钟乐打包票,我载你。

一群精力充沛又无聊得要死的人,选了个离家十来公里的野山坡。

钟乐不食言,一早就来接郁玲。他踩自行车,起初踩得兴致盎然,还爱跟人说话,车龙头就在路中央打着弯,再猛地摆正,踩两圈,又这么个来回,晃荡得郁玲心慌。可还没骑到中途,他就变成了烈日下晒蔫的茄瓜。郁玲想换她来踩,但这几个月她心情不好也缺乏运动,根本踩不动。

同伴已经走好远了,两人在路中央面面相觑。郁玲问怎么办?钟乐把包卸下递给郁玲,里头装着辣椒和调味品,不知是谁还塞了颗南瓜在里头。他甩手说,你身体不好,还是坐后头去。他拿衣服下摆擦了汗,接着骑,拼了老命的骑。

到达野山坡,郁玲与钟乐自是落了后。他们走近路,先到山坡下方的水电厂宿舍,再跳过一米多高的围墙。好不容易爬上围墙,郁玲一看下头,全是泥土地,安全倒是安全。她迟疑了,怕跳下去摔上一跤太难看。钟乐先跳下去了,没径直走开,很自然的转身,张开双手,仰着头朝郁玲说,没事,你跳,我接着你。

郁玲低头看他,他还有些喘气,骑了一上午的车,他最喜爱的阿根廷队蓝白相间的球衣全湿透了,平时和主人一样拽的刘海,搭在了脑门上,一撮一撮的泛着傻气。他张开了双手,见郁玲还不跳,犹豫一下,收回手在自个衣服上擦擦,再真诚无畏的冲着阳光伸出来,你放心,我一定会接着你,不会摔着的。

话音未落,郁玲就跳下去了,正中那个怀抱,一怀抱的汗水,一怀抱的心跳。

十五岁的少年,话比双手有力量。他穿着宽大的球衣,瘦得像根竹竿,接住了她,却没接稳,仓促猛烈的力道迫使他往后踉跄了几步,侧摔在地上。郁玲一屁股结实的坐在泥土和砂砾间。

钟乐爬起来,伸手来扶她。手上汗水未干,沾了一手掌的泥沙。郁玲一巴掌拍掉他手,仰头看他的狼狈样,笑了起来。钟乐也笑,说,我妈说我一天不掉链子,全身骨头都疼。

郁玲从不认为他掉链子或出洋相。

十几岁的青春期,多数人正在经历性格的自我塑造和转型,敏感又叫嚣,好强又自卑。就像郁玲,念初中后,姜美凤成天骂她,越大越回去,因为她不像小时候那么乖巧开朗,也不肯照顾弟弟。她越念叨郁玲越阴沉。

可钟乐似乎没有过这种转变,也许有,是转变得更宽广。对于他一天能出现无数回的尴尬和洋相,他有时候连自嘲都没有,他天生的安然的接受自己的一切。

郁玲缓缓走进那臂膀围成的圈里,怀抱变得宽广而温暖,就连呼出的气息都不再急促。郁玲心慌,比昔日那一跳更心慌。玩伴已是成年男子,这拥抱就不能算单纯。她捂住嘴鼻,强迫自己转身,朝车库走去。

钟乐跟过来:“你怎么啦?”

“没,想起以前一些事。”郁玲转了笑脸看他,“有一年夏天,我们几个去野炊。”

钟乐摸着板寸头,哎一声:“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们都记得?过年时,泽帆,李泽帆,你记得吧,他也回去了,就聚个会聊聊天,还在笑我当年的事。我也不想的,但当时就是莫名其妙起了火,到处都是枯草,风一吹,那么呼啦啦的一大片都烧了起来。”

原来他记得的是这件事,也是,这个生动多了,怕是同学会上数十年都要讲的笑料。

“当然记得。你脱了那件球衣,求你爸给你买的球衣,抡起来就去灭火,左右开弓,呼呼生风,火烧到哪里,你就灭到哪里。你那头发,全给烧毛了,我坐你车回去,闻了一路的焦味。”

钟乐叹了口气:“是不是我现在想要补救形象,都已经来不及。”

郁玲开了门,坐进驾驶位。等钟乐猫进她右侧,她再说:“其实我们都应该感谢你,起火后,最在状态的就是你。我们都吓傻了,没傻的,行动也跟不上火势。要是没有你拼命,估计山坡那火势,够呛。到最后,我们每个人都逃不了惩罚。”

钟乐身形一侧,颇为自得:“我应急能力是挺好的,没办法,经常要面对嘛。”

到了吃饭的地,他俩还没从当年的回忆里抽身出来。

等菜点完了,服务员问,就这些?郁玲答,嗯,先上这些。

服务员走开,两人相互望着,都不知如何开口。

其实故友见面,总是那几桩事情:哪里工作?收入多少?结婚了没?结了婚问生小孩没?没结的问有朋友了没?再顺着这几条路,继续问下去,一顿饭的时间,该问的也差不多问完了。

等饭菜凉了,再叫服务员买单,彼此抢着要买,这样显得热络、重情义。然后饭店门口道声各自珍重,人海里再次散去。

无论是何种感情,遗憾的、单纯的、充实的、美好的,都是曾经了。

大概分别得太久,且这分别的十年里,从大学到毕业到工作,处处都是人生重大转折。所以等到饭菜上桌了,有关个人问题竟还迟迟未聊起。

郁玲不是不在意,她是不敢问,她心中已有答案,钟乐不是个能和寂寞相伴的人。她也不该显得热络,这是她一贯存在的方式。在少年钟乐的朋友圈里,她以清心寡欲著称,玩乐她不在行,恋爱从未谈过。

那位因恋爱史及其丰富而被人称为“宁少”的同学曾讲过,男人和女人之间是没有纯粹友谊的,男同学和女同学之间也是没有纯粹友谊的。说吧,你们之间,究竟是谁喜欢谁。

当时郁玲心砰砰的跳,好似被捉奸在床。

钟乐大而化之的盘腿坐在桌子上吃炒粉,坦然的说,知道玲子这一次得什么奖了?全国数学奥赛二等奖。他说起这,就好像是自己得奖了。

他拍拍郁玲肩膀,有这样的朋友,我超有面子,比起你,还要有面子。看郁玲午休时间都在做题,他还真诚的加一句,玲子,加油。

郁玲真的一度以为这是她存在的意义。她从高一时的不起眼,奋战到高三理科班的尖子。因为每次考得好,钟乐看她的眼神就又多了一些惊喜。其实呢,她一点都不喜欢理科,学起来很吃力,但是钟乐铁定会选理科。文科的话,他恐怕连朝代顺序都搞不清。

还是钟乐先问了出来,他摸摸头,简单而直接:“你结婚了没?”

郁玲摇头。“男朋友呢?”

郁玲笑笑,再摇头。钟乐笑了,有些开心又装诧异的样子:“不会吧,以你这条件,……。不过,你要求肯定高。学历好、工作好,还有车,嗯,有房子没?”

郁玲点点头:“不过是一栋小公寓,才六十平米。”

钟乐啧啧两声:“那也很了不起,深圳寸土寸金,好几万一平米。你竟然买得起房,果然不愧是我偶像。”

“没那么夸张。我09年买的房,当时只要1万5一平米,金融危机刚过嘛,开发商降了点价。首付2成18万,都没凑出来,找公司借了几万才凑上数。到第二年装修时,才真是,”郁玲笑笑,“我办了好多信用卡,你知道,还款日不同的那种,简直就是以信用卡度日。”

即便时过境迁,郁玲仍觉得那段日子黑暗而悲凉。她每天都加班,一人做两份事,只是想多拿点加班费。至于节假日,更是自告奋勇的加班值班,出差也是,因为可以拿出差补贴。

其实这些辛苦都不算,她最害怕生病,因为生病了也得去上班。银行公司里都欠了许多的钱,她躺不起。这种缺钱的境况直到两年后才有好转,拼命三郎的工作态度让她收入有了大幅增长,深圳的住房公积金,也终于可以办贷款和提取了。

钟乐困惑了:“你妈没给你点钱?”

他印象中,郁玲家境尚可,父母两人都上班,有工资拿。他还记得高三复读时见过郁明,那时郁明刚念高一,骑了一辆很炫的山地车,怕是要一两千块。

郁玲喝了口茶:“提过那么一两次,那时郁明在念大专,国际贸易专业,说有个出国做交换生的机会,也就算了。”

“你也真是厉害。这房价高的,我都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买得起。你说公司给借钱?”

“会啊,不超过十万,利息还比银行低。每个月的还款,就在工资里扣,也算是福利吧。当时我已经工作三年了,再续签了一份五年的合同。”

“你能不能帮我问问,我合不合条件,还有不在深圳买房,异地行不行?”

“成都?”

“嗯。”

郁玲嘴巴都在打颤:“结婚了?”

“还没。打算要结,偏偏调来深圳,又要拖着了。”

“女朋友……”不等郁玲想好如何问,钟乐全回答了:“她是个成都人,做幼师。我妈不太满意,说成都女的厉害,我以后会耙耳朵。其实耙耳朵有什么不好的嘛。”他在成都呆久了,说普通话都已带着明显拖长的腔调。

这转变更甚于他容貌上的变化,让郁玲心惊,话却只能顺着接下去:“做幼师挺好的,成天和小孩子在一起,性格开朗。以后有孩子,又知道怎么带,还可以就去妈妈的幼儿园上学,太方便了。”

钟乐摇头又摊手:“我也这样想,可她不这样想。她说成天看到小孩子,烦死了,不想生。她还说,你见过医生下班后在家里开诊所吗?美容师回家给家里人做脸吗?我上班天天见熊孩子,回家后再也不想和熊孩子过招。”

钟乐是独生子,爸妈都在医院上班,白天黑夜的倒班,他一直都希望家里再多个人陪他玩。他肯定很喜欢小孩,他们会玩到一块去。

真没想到,他的世界离她这么远了,她却还在回忆。那回忆前一秒都还是乐趣,后一秒全变成了心凉。郁玲安慰他,也安慰自己:“人的想法,也许是会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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