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9.送葬(1 / 0)

道是清明时节雨纷纷,即便还有两天才清明,康城已经降下了细密绵长的雨,像亡魂的断了线的泪,飘落在灵峰山山头。

放眼而去,隐约可见有规整的小方块,在烟雨朦胧之中,黑压压地连绵成了一片。

那是无数拿红漆刷了名讳的墓碑。

因为坐拥的风水得天独厚,灵峰山这几年的墓价有如坐了火箭,一路飞涨。据说还有卖房的改行来卖墓,一开口就是坐北朝南。时间一久,或多或少都有点看人下菜的臭毛病。

比如张和平来的时候,灵峰山管理处特地在大厅两侧站了两排人,以示对康城四小龙的高规格接待。

事实上,张和平看到那两排人的时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首先,今天要葬的不是他哪门子亲戚,而是莫名其妙横死的公馆门童。

再者,他也只是吩咐手下给灵峰山打电话订了个墓位,并没有亲手操办。可在周围人看来,张和平人如其名,和气生财,是个体贴员工的三好老板。

照着楼心夜让张晟传达的话,张和平订了灵峰山最贵的一块地,还特意把于鑫年迈的父母从老家接来康城。可怜的老人家听说儿子死得突然,连尸首都没见着,只能抱着骨灰罐,在风里雨里老泪纵横。

常宁把手中的伞歪向了他们,替其遮着于鑫的骨灰以免淋雨,自己的半身黑西装已然被雨水打湿。

修墓的工人对白发人送黑发人情景早已见怪不怪,等时候一到,快刀斩乱麻地往墓室里倒进沙和黄土,再把骨灰往里一放,最后封上水泥便算大功告成。

张和平带头烧上香,往于鑫墓前拜了拜,口中念念有词,大概说的是希望他能早点投胎,看在自己事后不曾亏待他的份上,不要找自己和公馆的麻烦,诸如此类。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来,又灰溜溜地走,到最后只剩下常宁还站在墓前,没有想走的意思。

张晟原本跟在张和平后头要正要走,看见常宁像尊镇墓兽纹丝不动,故而问:“常宁哥,你不走吗?”

“你先走。”常宁的金丝眼镜上氤氲着水汽,“我等人。”

“等人?等谁啊?”

张晟环顾四周,除了刚离开的大部队,也没见着什么人,坏笑道:“你确定是等人,而不是等鬼?”

“东西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常宁摘了眼镜,撩起衣摆轻轻擦干净,“尤其是在这种地方,喏,你背后就站着一个呢。”

“咦呃——”张晟一脸嫌弃地闪开两步,还是忍不住回头。

一回头,正好瞅见一个素不相识的姑娘。

楼心夜一身黑衣,束在脑后的长发用簪子松松地垂着,怀中抱了扎洋甘菊,朝着于鑫的墓碑悠悠走来。

张晟的莫西干头像嗅到一股暧昧的信号,唰地立老高。

“该不会……是她吧。”张晟好奇。

常宁看着楼心夜把花放在于鑫目墓前,说了声:“嗯。

张晟用极其八卦地语调拖了个长长的哟——神秘兮兮地凑到常宁身边:“我嫂子呀?”

“你是不是只要见个异性都觉得是你嫂子?”

“不不不。”张晟忙摆手,“也可能是我妹子……”

常宁一个转头,用冷漠的眼神无声地看着他。

张晟被这股杀意凛冽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直到楼心夜从随身布袋里掏出个风水盘,沿着墓碑四平八稳地摆弄几番,张少爷突然就泄了劲。

唉,原来是常宁请来的风水先生。

没事,真爱是可以超越职业的存在。

“我我我就不打扰你们啦!”张晟朝常宁挤眉弄眼了会,十分有眼色地要给两人创造些独处空间,自己夹着把伞幸灾乐祸地跑了。

楼心夜歪头看了眼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张少爷,食指沿墓碑边缘切折过,直切下方。

“因为死的不是至亲,所以排场弄得再大,走的也不是心。你看,碑都砌歪了,也没人发现。”

说着她握紧拳头,朝水泥未干的墓碑边缘沉闷地捶了捶。

常宁望着楼心夜发梢上的雨丝,道:“原来楼队也懂风水吗?”

“略懂。”楼心夜回答得极为谦虚,“怎么,常总到现在还觉得我是个普通条子吗?”

常宁摘下氤氲了薄雾的眼镜,一边摇头,一边擦干净。

楼心夜心照不宣地笑了笑,旋即道:“有些问题想请教常总一下。”

常宁:“但说无妨。”

楼心夜:“我想知道,张少和张夫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或者说——现在的这位张夫人是不是张少的亲妈?”

常宁似乎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带着泪痣的眼尾微微上扬着,很快恢复成最初的不咸不淡。

“并不是。”常宁道,“张晟的亲生母亲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去世了,第二任张夫人是张总七年前续娶来的。”

楼心夜一副果然如此的神情:“虽然涉及别人的家事不太好,我还是想八卦一下。张少和张夫人是不是关系不太好?”

常宁盯着那双桃花眸子,点了点头。

楼心夜唏嘘似的一笑,同时暗中观察常宁的反应:“欸,我看张夫人对张少还是挺好的,原来是我看走眼了吗?”

“是挺好的。”常宁一语双关,“看起来是挺好的。”

楼心夜微微眯起了眼。

“楼队呢?”片刻沉默过后,常宁注视着于鑫的墓碑,“你从事这项工作,一直都和危险打交道,你的父母知道吗?”

楼心夜自始至终漠然的眼中忽然涌过一丝波动,但立马被职业性的处变不惊盖了过去。她云淡风轻似的笑了笑,用满不在乎的口吻道:“不知道,我没爹妈。”

常宁心头仿佛被重锤狠狠砸了一记,半晌低声道:“对不起。”

“哦没事,习惯了。”楼心夜拢起在风雨中缭乱的青丝,漫不经心道,“其实没人管也挺好,乐得清闲。”

四月是充满灵性的季节,飞雨流花,世间万物或初见,或偶遇,或重逢,一切似乎都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命中注定。

常宁就这么望着她,眼底似有光在流动。

然而就在距离两人不远的地方,忽然响起一声尖叫,原本静默的送葬队伍如开锅般骚动了起来。

*

楼心夜在听到声响的瞬间,已经轻捷地翻过墓道扶手,从两层楼高的地方径直跳下。

常宁一步奔至扶手边,望着楼心夜飞驰而去的身影,嘴角一板,沿着墓道楼梯一起追了出去。

滞留的大部队围着中间,包成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圈,那么多成年人,全都束手无策地干站着。

楼心夜破开一条路,硬是挤到了中间。只见张和平松垮垮地倒在地上,已经没有了神志,面唇如死灰。张晟和疯了似的摇晃着他,哭丧道:“爸!你怎么了爸!”

楼心夜最看不惯这种磨磨唧唧的作风,她压着嗓子里的火,用冷澈澈的声音喝道:“都傻站着干嘛?打120啊!”

于是一片人齐嗖嗖掏出手机,准备拨打急救电话。

“一个人打就行了。”楼心夜简直要一口血吐出来,“都站一边去,围这么紧,你们张老板都要给你们憋死了。”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好依言退到两米外远,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诶,刚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倒下了呢?”

“谁知道呢?”说话的人砸了咂嘴,“听说刚埋的那个,以前在白虹公馆干的,前天晚上突然暴毙死了。啧啧,搞不好来索命来了哦。”

“唉你别看姓张的平常和和气气,狠起来也是虎豹狼心哦——”

“这年头做生意的哪个干净……”

“闭嘴!”张晟昂着头,冲那群落井下石的闲人吼道,“你们都给我闭嘴!”

被这么一吼,说闲话的倒是没了,但事不关己尽管看戏的神情依然挂在众人脸上。

气不打一处来的张晟脑子如沸腾般炸裂,失去理智的热浪自天灵盖喷涌而出,驱使着他骤然起身,有种想要给上对方一拳的冲动。

但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一个比他高了半个头的人死死拦住。

常宁结实的臂膀就着张晟腋下一卡,后者当即动弹不得,冲动的劲头也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

“别理他们,你到前面呆着去,这里就交给专业的。”

“可是……”

“快去。”

常宁拍了拍他的肩,语气带着催促之意,张晟的莫西干头一下就焉了,这才默默地站到了一旁。

安顿好了张晟,常宁在楼心夜身边蹲了下来。

她半句废话也没说,就像已经和常宁有了某种默契般,低声道:“帮我托着他。”

常宁配合着托起张和平的后颈,楼心夜脱下外套顺势垫在脑后,正巧露出肩上张牙舞爪的痂,那痂仿佛还耀武扬威地宣告着:就是我挠的!你能拿我怎么样?

当然,并不能拿它怎么样。

常宁的呼吸微微一颤,放下张和平,便将自己的西装脱了,盖在了楼心夜的背上。

楼心夜:“……”

“伤口别碰水。”常宁正色道。

此举在她看来着实暧昧,楼心夜本想把衣服丢回去,如今只好改了口:“谢谢啊……”

“不用客气。”

然而常宁的外套对楼心夜来说实在是太大了,衣服边几乎都要垂在了地上,有点像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女孩。不知不觉地,一缕幽暗且冷淡的香从衣下飘了出来。

楼心夜从未闻过这种香味,她一向对怪味敬而远之,却不知怎的,这股香似乎有种安神作用。让人一下便牢牢地记住了。

楼心夜秉着两指,沿张和平的额头,人中,侧颈一路而下,确认三魂七魄是完整的。再捏着张和平的牙关撬开嘴,从缝隙里略窥一见厚重的舌头已经变成了青紫色。

这是中毒的征兆。

至于中的是什么毒,毒性烈不烈,楼心夜一时半会没法下个定论。她摘来发髻上的簪子,从暗格里抽出一根银针,用指腹撵着扎进张和平耳后,拔|出来嗅了嗅。

是这两天再熟悉不过的腐尸毒的味道。

楼心夜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腐尸毒在死人身上都不一定见得着,这几天却接二连三地在活人身上出现!

同样身中尸毒,楼心夜之所以能撑那么久,一是因为及时封闭经脉延缓了尸毒蔓延,二来楼心夜有灵息护体,再怎么不济也不至于一下就躺成咸鱼。

对于什么都没有的张和平,大概是离一命呜呼不远了。

常宁盯着那根尾端发黑的银针,肃然道:“是毒?”

楼心夜点头:“帮我把他的扣子解开。”

常宁宽厚的手掌就着张和平的领口一撕,高档西装登时化为一块破布。

楼心夜又取了七银针,挨个扎在张和平的头顶、眉心、咽喉、心脏和肚脐处。再以簪子为笔,在张和平敞开的大肚腩上龙飞凤舞画了一番。提簪的瞬间,一道煞黑色的符文赫然现在人皮上。

“这是什么?”常宁问。

“不值一提的乡下土方子。”

楼心夜细长的五指就着空中开花似一点,黑色符文旋即分裂成五只黑鸟,向五根银针扎的地方循去,将张和平的五道魄封在了肉体里。

“常总,顺便帮我把裤子也脱了。”

常宁:“……”

“不是脱我的,脱他的!”楼心夜对光天化日之下脱人裤子这种事十分淡然,看来以前没少干过,“你想什么啦?”

常宁只好松了张和平的皮带,略有些犹豫地扯下裤子,继而抬头看了眼楼心夜。对方从上扫视到下的眼神仿佛在说:继续脱。

“楼队确定要在人这么多的地方,把张总扒干净吗?”常宁极为礼貌地问道。

“放心吧,没人想吃他的。”

见常宁没有想动手的意思,楼心夜正准备自己上手。结果常宁金丝眼镜下的眸子颤抖似的一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拦住了她。

“还是我来吧。”

常宁斯斯文文地挽起袖子,不料突然有道淡红色的光从一旁闪过。楼心夜立马扭过头,朝十米开外的小树林喝道:“谁!出来!”

唰啦一声树叶响,像是有什么东西猛地撞上了树干。楼心夜立马撇下张和平,径直走到树边,其手心捏着一道诀,对着藏在树后的魂冷冷道:“别墨迹,自己出来。”

话音刚落,被红光所笼罩着的人影畏手畏脚地探出头,双膝一软,扑通地跪在了地上。

楼心夜微微抬高了眼皮子。

她一下就认出来了,这是前晚死去的门童——于鑫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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