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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能给他的我都给他了(1 / 0)

吴教授是个很尽责的人,自得知沈一一打算学俄语,即给她联系了一名老师。其人是他同系的讲师,早前留学俄罗斯,校内担任教职外,亦在吴教授创立的辅导中心做心理咨询师;这样在教沈一一俄语的同时还能兼顾沈一一的情绪管理,吴教授私以为:完美。

不过考虑到沈一一的特殊情况,吴教授没让沈一一马上开始俄语课,而是自己先熟读了俄文三十三个字母的发音,再慢慢引导沈一一一点点记认、诵读直到顺畅地书写。与此同时他亦着意恢复沈一一汉字阅读的能力,可惜,效果=没效果。他又让沈一一试着读英文,两节课下来,图画板上大写的各种颜色的英文字母,沈一一能数出有几个A都做不到。吴教授又接着在图画板上用各色彩笔写希腊文字母,他也不用沈一一念出声儿,把相同的字母指出来就成;沈一一完成得很轻松。再接着吴教授换了阿拉伯字母,沈一一同样没费太大劲儿……

好了,基本可以确定了,沈一一的阅读障碍是心因性失忆症的一种,抑或说,是心因性失忆导致的阅读障碍症。之前吴教授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心因性失忆症的临床表现大多是忘记了某些人,或是某段特定时间发生的事,像沈一一这样的倒还是首例,至少吴教授以往没有遇到过。何况沈一一只是读不了,问她这个字怎么写,问她那个字又怎么写,她还是能用口头表述出来的;让她拼最简单的英文单词她也能拼出。也就是说,她放弃、抵触、屏蔽的只是视觉对学过文字的识辨力,藉以绕开她内心深处的恐惧源。

吴教授曾看过沈一一的病历,知道她明明濒临崩溃还能对抗他得意门生的专业催眠术,明明颞叶海马回与中脑黑质致密部都有了器质性改变,其母割腕后,她在巨大的心理暗示下,硬是挺过了抑郁症的临床治愈期。这样的患者往往是最难疏导的,他们有自己认同的那一套,他们自我防御机制强,不擅长沟通,惯性封锁与隔绝;也许从小到大学习、生活与一般人无异,实际却或轻或重有着高功能自闭症;他们看似脆弱内里却强韧,至关键一点,他们大多灵慧又通透。

所谓人心惟危所谓慧极则伤,看看尼采歌德果戈里莱蒙托夫普希金托尔斯泰伍尔芙康德圣西门狄更斯……这些名垂青史的文哲大家们,哪个没用文字细细剖析过他们内在长久的挣扎?他们懂得泅渡的方式,结果还是杀不出一条血路,逃不过心理或精神的困扰。包括开创了精神分析学派的弗洛伊德,自己就有轻度躁狂症与循环精神病——当然鼻祖就是鼻祖,鼻祖是例外,鼻祖后来自求圆满了。

所以这样的患者若自毁必是清醒的。便如沈一一,她什么不明白?她可以在割腕前做最充分的准备,甚至吴教授跟她聊天儿时发现,她读过的精神心理学著作,不比他的学生少,这简直令吴教授有哭笑不得的无力感。

吴教授搁置了原定的矫治计划,决定先排除万难解开沈一一的心结。他也不隐瞒,坦言相告沈一一她为什么会突然得了阅读障碍症,并说治疗心因性失忆的惯常做法是催眠,不过考虑到沈一一既往病史对催眠的激烈抗拒,吴教授的建议是心理辅导。

沈一一默然良久,接受了建议。吴教授倒不急着像她以前的心理医生那样跟她谈话了。彼时恰逢周六,吴教授次日要去郊县的国际养老中心探望老母,问她可不可以一同前往。见沈一一迟疑,吴教授淡淡续道,“我女儿六年前在法国死于一场意外,我妻子同年岁尾因抑郁症自杀,我母亲很坚强,挺过了那段黑色的岁月,不过我想妳去,或许还是能让她开心一点的……”

想想人生何其的反讽——吴教授隔天在路上自嘲,他被誉为国内最优秀的临床心理学家,大半辈子不知救助了多少心理疾患与抑郁症患者,所述专著亦拿过无数个奖项,到头来竟连妻子都救不了,落得个鳏寡余生的下场……“所以相当长一段时间,”吴教授边开车边说,“我又质疑又幻灭,甚至不止一次动过自杀的念头,觉得就那样子解脱了,也未尝不圆满。”

沈一一闻言心有戚戚焉,半晌才讷讷回了句,“您才多大,哪儿就到鳏寡余生的地步了,再找个伴侣再生个孩子也尽来得及;何况您还有母亲要照顾……”

不得不说吴教授这招“共情”很管用;尽管心理医生在“共情”时的禁忌是不得将自己的生活经历和情感经验带进工作中,可是有什么办法呢?眼前女孩儿简直就是精神分析学里讲的“精神黑洞”,所有情绪皆敛藏,一味坍缩不释放,要撬开她的嘴……吴教授也只能破例违规了。

两个人就这样从为人子女的责任与义务聊起来,沈一一照旧沉默的时候占多数,吴教授也不急,权当他自己也需要倾诉吧。通往郊县的国道是年前新铺的,平展展路面一侧是连绵的山,一侧是成片成片的水稻田。吴教授开车很稳当,沈一一坐在副驾神思惘惘的,一面望着外头一面听他说。他给她讲他母亲三十四岁有的他三十五岁即守寡此后独自含辛茹苦抚育他,他给她讲他女儿去世后他和妻子万念俱灰的挣扎与绝望,他又讲他女儿小时候的事,说他女儿高中喜欢上一个愣头青,他知悉后心里难捺的失落和醋意……

一个小时后,他们到了那处叫杏花坞的小镇子。小镇景色很怡人。向西进山再开两公里,就是国际养老中心的门楼了,里头依山傍水的仿古建筑群,美得可入画。吴教授同时在那里兼任心理顾问,给沈一一介绍完他八十岁老母即去会见预约的老人了,而吴教授的老母亲,意外的风趣又疏朗。她让沈一一管她叫奶奶,拿出松软的糕饼请沈一一尝,告诉沈一一那些糕饼是这里的老人们自己烘焙的,又问沈一一会不会玩飞行棋。沈一一说不会,她就笑着说没关系,她可以教给她,然后她果然找来两个老太太,拉着沈一一边教边玩起飞行棋。

午饭时吴教授回来了,吴奶奶问他们是点餐到房间吃还是去食堂。吴教授温温笑着答女士说了算。吴奶奶说,“那去食堂吧,人多热闹菜品全不说,最重要……”吴奶奶顽皮地眨眨眼,毫不客气地打趣自己亲儿子,“你在那群老阿姨心里,可是一等一的小鲜肉,给她们赏心悦目下下饭,也是日行一善呀!”

一旁正喝水的沈一一险险没绷住,好不容易把水咽下又呛了。吴教授无奈地直摇头。吴奶奶不服气,边给沈一一拍后背,边问她,“姑娘妳说,我们家有时帅不帅?”沈一一咳得脖子都红了,胡乱点点头算是回应。吴奶奶高兴了,继续给她顺着气儿,“所以咯,她们提出要给有时做媒,我都不轻易答允的。——就是这么大家伙都远远地观望着,方能保持神秘和美感。”

得,沈一一将将要倒匀的气儿,又岔了。

而按沈一一原先的想头,食堂嘛,无非红叶那样婶儿的呗,四四方方一大厅,白钢餐盘塑料桌椅,孰料跟在吴奶奶身边儿穿花拂柳一通走,直走到一片大湖上被廊桥连起的两座水榭,水榭四角重檐端明秀雅,连玻璃窗框都是工字花格木的,其内鸡翅木的八仙桌梳背椅,全抛釉大理石仿古砖地面,餐具清一色细薄隽致的瓷……好吧,面对如此的“食堂”,小土鳖沈同学,妥妥地被震撼了。

被震撼的后果是,小土鳖按捺再三不由压低声儿问吴教授,这里一个月夺钱能住咩?吴教授温和浅笑,同样压低声儿答,“多少钱也不及我母亲独自抚育我的恩情呵,妳说是不是。”

跟周围老伙伴们打完招呼的吴奶奶这时回过头,“有时,你去帮我们选菜吧,顺带让阿姨们好好欣赏一下你这移动的小鲜肉。”

沈一一再也绷不住,噗一下乐出来。吴奶奶也望着儿子的一脸囧相眯眯笑,却在吴教授转身走远后,轻轻对沈一一道,“为人父母,所求不过是儿女顺遂喜乐;已经发生的我无力逆转,唯有尽量让自己活得好,再在有时来看我时,想法儿逗逗他。”

说这话时吴奶奶瞬也不瞬望着儿子清癯修挑的背影,八十岁的老人了,难得一双眼睛依然很明澈,“真快啊,”吴奶奶喃喃叹,“一眨眼有时也快到知天命之年了,可我还清楚地记得,他爸刚过世时,他肉嘟嘟的小胖脸……那会儿他才刚刚学说话,也不会说别的,整天‘爸爸爸爸’的叫,他一叫我就以为我再熬不下去了,但是为了他,竟也生生地熬过了。”

胸口如遭重击,沈一一迅速埋低头,长长睫毛却止不住地颤,搁在八仙桌上的手,亦使劲儿绞紧了。吴奶奶见状,抚一抚她手背,“小姑娘,有时说妳心里有疙瘩解不开,这才带妳出来逛一逛。其实人这一辈子说艰难是真艰难,要遇到好多预想不到的挫折和打击,心里有疙瘩很正常。不过等妳到了像我这样可以恣意泼洒漫天余晖的黄昏,妳就会明白,我们每个人在一生中都是死者,却也是真正的幸存者……”

……

从养老中心出来已是下午五点钟,一天不曾小憩沈一一觉得极困倦,歪在副驾驶位她熬不住盹着了,吴教授很安静地开着车,音箱里放着舒缓的轻音乐。沈一一眯了大概半小时,睁开眼暮色已迷离,她怔怔望着前方天际的霞彩,几次翕动双唇,几次又抿紧。终于车在她住处楼下停妥了,吴教授温言道,“上去好好歇着吧。”又道,“谢谢妳今天去探望我母亲,她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

沈一一双手捏着背包带子使力再使力,良久,“吴教授,我明白您的苦心和用意,也明白您之所以跟我说您家里的事,是想与我达到‘共情’的目的;这其实是违规的吧?可见我有多难缠。不过您很厉害找对了能令我崩溃与止于崩溃的临界点。您用您母亲反衬我妈妈以此激励我,是笃定我为了她再难也会自救吗?我还明白我最大的问题是不释放,就像心因性失忆症说穿了无非自我保护的纾解。似我这种情况,有个术语叫‘精神黑洞’吧?而‘精神黑洞’积压到一定的程度,后果大概是人格分裂成无数碎片吧?抑或影响大脑神经传递素和去甲肾上腺素的分泌,再次引发抑郁症?吴教授您看,我什么都明白,可一下子让我由黑洞变白洞,我还是做不到。”

唇角轻舒,吴教授叹息着道,“一一啊,倘若患者都像妳这样,我们心理医生的日子会很不好过的。真可惜,妳要是我的学生该多好……”

沈一一面无表情地,“这辈子是没有机会了。除非,贵校能破格录取我。”

吴教授微笑,“瞧,妳的自我防御机制又启动了。一一,我是妳的医生,我对妳没有半点的恶意,妳真不必这样戒备我。”

沈一一仍旧木着脸,“我也不想的。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况且我还怕,‘共情’久了会对您产生过分的依恋——那叫‘阳性转移’吧?心理医生跟患者间最常出现的状况。”

吴教授笑意愈深了,笑得眼角鱼尾纹尽皆雍容闲雅地绽开。——真是刁钻难搞的小姑娘!难怪移交沈一一病历时他的得意门生会大大吐苦水,说遇到这种病人是老虎吃天无从下嘴;她妈把她送过来,纯是白花钱。然而,她已经在不知不觉地敞开了不是吗?哪怕是不留情面的鲁莽,也比之前面具一样的假笑和缄默有突破。吴教授决定以退为进换话题,“下周我要去首都开个会,妳想学俄语的话,就跟小孙老师约时间。上课地点随妳选,我的或小孙老师的办公室,都可以。上次妳说妳在学扬琴,也不要耽误了。没事儿别窝在屋子里,勤走走,多运动。”

沈一一嗯了声,隔一会儿十分愧疚地低低道,“吴教授,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冒犯您。我……只是有点累,累到刚刚突然感到很暴躁……”轻轻吁出一口气,她莹白小脸映着车窗外街灯羸弱的光,那么稚嫩分明还是个小女孩儿,眼中倦意却似活了几辈子。“吴教授您说,我这样是抑郁症复发的征兆吗?我要不要去做下测试和检查?”

“哪里那么严重了。”吴教授蔼然地拍拍她肩膀,“首先,陪我跑了一天妳委实累坏了,其次,是我提出心理辅导的建议让妳觉得有压力,以致妳在面对我时下意识地抗拒和反弹。这都是正常的,妳不要瞎想。等下回去洗个热水澡,痛快淋漓地睡一觉,再隔上一周不见我,没准儿再见就不觉得我是对立的一方了。一一,”吴教授略迟疑地顿了顿,望住她的深长双目全然是父亲般的柔慈与宽谅,“妳这么年轻,我女儿活着的话,比妳还要长一岁。时常我看着妳,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女儿,所以,妳说的‘阳性转移’大概我也会多少有一些吧。但是请妳相信我,那一定是正面的、积极的、无害的,好吗……”

……

吴教授去首都开会的第四天。沈一一适才上完俄语课,陆沛涵打来电话说她出差途中顺道拐来看看她,人已进市区,问她在哪儿呢。沈一一颇意外,反问陆沛涵要不要去接她。陆沛涵说不用,她有她租处的详细地址,自己就能找过去。姊妹俩约好在出租屋附近那座石桥旁边见。沈一一随后疾步往回赶,途中她路过水果超市买了好多草莓和枇杷,又走一程看到街边一个老婆婆挎只竹篮在卖花。

竹篮里垫着湿湿的白纱布,纱布下头整齐码着丝线捆好两两一对的白兰花,还有串成手环的茉莉花,和泡在一次性小杯子里的栀子花骨朵儿。沈一一近前挑了三对白兰花,想想又挑了两杯栀子花骨朵儿。付过钱再走不远即看到伫立桥头东张西望的陆沛涵,以及,她身侧树荫下傅贺捷那辆奥迪A8。

沈一一叹口气,除了家里内仨位,她是真心不想见滨城的故旧。可来都来了,总不能现在掉头回避吧?何况避又能避到什么时候呢?泽州不是她的家,泽州再好,她终究有一日,还是得回家。这样她就打点起精神,慢慢迎了过去。

闺蜜乍见陆沛涵例牌是要热情熊抱的,又惊喜地抢过一对白兰花别在她连衣裙前襟系带里。傅贺捷也从驾驶座下来礼貌寒暄了一番,并彬彬有礼地接过了沈一一手里的水果。沈一一把栀子花骨朵儿也递给他一杯,说放在车里能香好久。傅贺捷应了谢了回身一并放在车里头,陆沛涵提议,“一一,陶陶说到这儿就离妳那儿不远了,不如我们溜达回去吧?”

沈一一说好。陆沛涵又道,“我把阿作西送妳的扬琴带来了。”沈一一哦了声。陆沛涵又解释,“总比妳花钱去外头练琴强,一小时二十五大元呢,省下来是买糖不甜呐还是买盐不咸。何况外头的琴再好也比不上阿作西送的呀,横竖这趟我们又开车。”

一壁说,陆沛涵一壁打量沈一一:甫入六月的泽州已算燠热了,沈一一穿一件梨花白的无袖小纱衫,裙子是艳艳桃粉印水红浅紫的波斯菊,脚上一双银色圆头蛋卷鞋;长发一绺从右到左沿额头编成蝎子辫,其余从左到右编成鱼骨辫,两股发辫绕枕骨固定盘好后,错落点缀几朵森女系缤纷绢质小头花儿;十个指头涂着新崭崭的渐变指甲油,纪小鄢送她的手链亦好好地戴在双腕上;而以往一入夏,除了防晒她一点妆都不化,今时却扫了淡淡荧粉的眼影和口脂,衬配着耳垂上的粉红钻,她整个人美得像个小精灵。

她的状态比没来之前貌似好得多,陆沛涵却看得很揪心。时光仿佛骤然退回几年前,彼时沈一一被术后抑郁折磨得几乎无人形,但每天早晨洗完脸,她都坚持给双唇搽口红,口红颜色是最热烈的木棉红,再加贝玲妃玫瑰胭脂水的颊彩与嫣红复古大眼妆,尔后恍惚着一张脸,一整天一整天枯坐于病房不挪窝儿,其情其景谁见谁觉瘆得慌,而她大概……自己都没意识到,每每她可着劲儿地倒饬自己时,就是她最彷徨、焦虑、低迷时。

“一一,”努力调整好声气儿,陆沛涵挽起沈一一手臂,“我们回去吧。”

沈一一点点头,另一手“嗒”地抖开漂亮的遮阳伞,从始到终她对陆沛涵提及纪小鄢一点反应都没有,听陆沛涵原本叫傅贺捷为傅总、现下改叫贺捷了,也全然不在意。陆沛涵难过地垂下头,这还是曾经的一一吗?她的八卦精神哪儿去了?她鲜活柔韧的心哪儿去了?身畔奥迪A8减速蜗行跟着她们俩,副驾和副驾后座贴着暗色防爆膜的车窗揿下一条窄窄的缝儿。“一一,”陆沛涵终是捺不住,“妳怎么不问我跟贺捷怎么了……”

沈一一迟迟喔了声,“妳接受他的追求了——”平平语调辨不出是陈述还是疑问,停一下她又道,“很好;傅总人不错。”

陆沛涵不甘心,“妳知道,方硕有女朋友了吗?”

沈一一又是迟迟喔了声,“我跟方硕从来不联系。”

“他女朋友妳也认识的,就是裴炯内个小秘书。”陆沛涵说完等片刻,也不见沈一一似以前那般巴巴问他俩怎会在一起,只好自己接着道,“还记得那晚在江宁派出所接裴炯么?方硕就内会儿对人家一见钟情的,隔天问裴炯要了人家的手机号,自此追女模式全开。我后来有两天去万康做系统升级测试,还遇到前台通知丁秘书下楼取花儿——呵,好大一捧我都不认识是什么花,只听前台小妹说是进口的;又说逢一三五必送来一大捧,一周的花钱抵得上她一个月工资了。”

沈一一点点头,“丁秘书人不错。”

陆沛涵说是,“就怕方硕那个纨绔不定性。”

过石桥是古旧的柏油路,道旁栽着成排的女贞和栾树,这时节女贞篷篷细白的花正盛,栾树叶子嫩绦绦。偶尔一阵风吹过,扬起盈盈女贞花瓣似飘雪,沈一一转转遮阳伞,恰落其上的花瓣洋洋鼓荡开。眯起眼她望着伞面外鼎盛阳光下四散的女贞花,语气仍是平平的,“方硕本质还不错,而且人总会慢慢成熟的。”

陆沛涵觉得胸口有点闷,大概是空气里氤氲了太浓郁的女贞花的香,又或许是沈一一这政工老干部一样的口吻……听听听听她都说了啥!——傅总人不错,丁秘书人不错,方硕本质还不错;她咋不干脆说小傅人不错、小丁人不错、小方人也不错捏?!“一一,”直肠子陆沛涵郁卒地瘪瘪嘴,“妳……不要这样好不好?”

沈一一侧转头,脸上一刹的诧异后,复归于静谧,“妳是说……我对你和傅总以及方硕那一对儿的事,回应得不热情?”

陆沛涵点头又摇头,一时也说不清她到底想沈一一怎样。她的想法很简单,就希望好闺蜜能快快乐乐的,如果现阶段快乐果然是件难求的事,但能痛快的哭、痛快的笑、痛快的表达内心真实的情绪与渴望,也强过止水一样的无波澜。吭哧半晌,陆沛涵急急问,“一一,妳跟我说,妳现在究竟过得好不好?”

沈一一牵牵嘴角,目视前方不远租处院落的葡萄架,“好与不好都是相对的,好与不好也都不是绝对的。或者,我可以借用里尔克的一首诗,来概括我当下的心情和状态——‘在波涌中安居,在时间里不拥有家;日复一日的时刻,与永恒悄声对话……’”

陆沛涵跳脚,“妳给我说人话!”

沈一一笑了,这还是她与陆沛涵自碰面以来头回发自本心的笑,“人话就是,我离了昔日的奢望,在此求一份踏实,好不好已经不重要,适合就行。”

“那阿作西呢?妳就一点不想他?”

沈一一仍在笑,笑容却变得很虚渺,“想啊,我当然想,可是没有想念能长得过时间,想得久了,自然淡了。”说话间她们已走到出租屋楼前的院落,一直跟着的奥迪A8也随之停在一侧,沈一一扭头招呼了句,“傅总,就是这儿。”傅贺捷不晓得是没听到,还是想容她们说说体己话,并没有下车。沈一一也不再殷勤客套,转而问陆沛涵,“你们是马上走,还是上去坐一坐?”

陆沛涵不答,直视住沈一一的琥珀色瞳仁漾满忿恨,“沈一一,在这段爱情里明明妳才是女主,凭什么听个贱人女配叨逼几句就打退堂鼓?妳能不能勇敢一点试一试?能不能给阿作西一个机会也放过妳自己?”

沈一一闻言又笑了,笑过转眼望着院角那株合欢花,“小涵啊,妳这就好比劝一个从不赌博的人进赌场,偏偏赌注还是她全部的身家。又其实不是我不肯试,是妳如何能要求一只鹌鹑长出苍鹰的羽翅?即便……苍鹰能迁就小鹌鹑,但最好的爱情必然是可比肩的,这个道理我还懂。”静静摇摇头,她软糯的嗓音带着不尽的倦,“能给他的我都给他了,再多的,我委实给不了。”

轻轻自陆沛涵肘弯里抽出手,沈一一抱了抱她低声道,“对不起小涵,我明白妳是为我好,也不是想要赶你们……但抱歉,我好累,如果你们只是待一会儿,我就不招待你们上楼了。”

……

帮沈一一把扬琴搬抬到楼上,傅贺捷和陆沛涵即告辞了。沈一一纵令疲乏也还是送到了楼下。陆沛涵坐进副驾,车门都关上了,又摁下一半车窗突想起地道,“一一,还记得瞿光远吗?他昨天因涉嫌受贿被反贪局带走了。听说,是有人实名举报,证据确凿,金额巨大。我……是从裴炯那儿知道的,是他特意打来的电话,让我务必告诉妳。”

沈一一喔了声,没有说什么。陆沛涵又问,“裴炯为什么要让我告诉妳?”

沈一一淡淡道,“大概,是想我解解气吧,毕竟,他当年辜负了我妈妈。”摆摆手,她冲陆沛涵笑笑,“走吧,一路顺风。”却在奥迪A8缓速倒行后,又扬声道了句,“小涵,愿你们幸福!”

陆沛涵的眼泪唰一下流了满脸,哽着声音骂她道,“妳这个狠心死犟的坏丫头!”

沈一一眸中亦漫起一层薄薄的雾,倏尔不管不顾爆发一样道,“知道我最遗憾的是什么吗?是我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太短暂,短到连一场电影都没有去看过,短到连一个节日都没有共度过,滨海广场夜市那么多好吃的,我也没有带他去尝过,而我答应给他做的阳春面,也只能一直欠着了……”深深吸口气,她凑上几步将手伸进副驾车窗给陆沛涵拭了拭眼泪,“所以小涵,我希望,你们能长长久久地在一起……”

奥迪A8终是缓缓退得渐远了。沈一一摇着手一直伫立在阳光下。彼时恰又一阵风吹过,卷起漫天落英纷纷扬,亦卷起她绚丽裙裾如云逸。这分明姹紫嫣红的盛景,落在车中人眼里却惟见满满的寂寞与荒凉。仿佛那是一座自弃于世的孤岛。仿佛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直到再也望不见沈一一,陆沛涵方阖上车窗吸着鼻子道,“对不起阿作西,看来,你还要给一一一段时间才可以。”

坐在后座的纪小鄢轻轻嗯了声,“谢谢妳小涵。谢谢你,贺捷。”略微顿了顿,他不着痕迹地清了清喉,“等下还要麻烦你们送我去一下机场高速,我助理在收费站那儿等我。我要先去下俄罗斯,再去一趟巴西,半个月,顶多半个月,等我处理完手头的所有事,就回来找她。”

稍迟疑,陆沛涵转身问,“你家里那边……没事吗?”

纪小鄢淡淡笑了笑,微显揶揄道,“不过是一群生意人,还真当自己是贵族了?给他们碗里各自分点羹,我纪小鄢要娶谁,我说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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