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月十五是典当行同侪开例会的日子，偷闲阁茶楼雅间内已陆续来了十几位掌柜，大家相互见礼，喝茶，聊天。他们看似闲谈间做出的决定，很可能会在第二天引发一场全城乃至全国的金融风暴。
这样说一点都不夸张，质库相当于民间钱财流动的水库。百姓手中无钱时会拿家中物品去质库抵押，以缓燃眉之急；若赶上风调雨顺小买卖顺遂，自己手中倘有闲钱也会几人合伙抵押放贷。这样的质库虽不成规模在民间却最是常见，城内十之七八的百姓不是借钱就是放贷，多少都会和质库扯上那么点关系。
而临安钱财占全国收入三分之一，这些掌柜们合起伙来打个喷嚏，还真有可能下场金钱雨，就是不知道会害得哪些人血本无归，哪些人又因为偷得先机能从中分到一点汤。
陈晚今天穿了件广袖长衫，肥大的衣袖恰好遮盖住她因为不安而绞动的手指。恍惚间她好像回到了毕业前找工作那会，底下的面试官好像一排豌豆射手，对着她毫不留情的喷射问题，而她则是那个反应迟缓的普通僵尸，没有任何遮掩被打得全身窟窿。
偷眼看看一旁的骆佳言，他早收起平时玩世不恭的样子，端正地坐在椅子上，眼观鼻，鼻问口，口喝茶，看起来还真有几分年少老成的沉稳。然而陈晚发现他左边的耳朵动了一下，正在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骆佳言的耳朵又抽筋似的动了一下，同时眼睛好似不经意的从陈晚眼前扫过。
这货绝对是故意的，陈晚会心一笑，紧张的心情缓解不少。
看看人到齐了，沈琛清清嗓子站起来说道：“今天先给大家介绍两位新朋友，一位是骆员外家的骆三郎，年纪轻轻名声在外，大家就算没见过想必也有所耳闻，我在这就不多说了。”
名声在外？只怕不是什么好名声吧，骆佳言挑挑眉稍。台下不知谁发出几声嗤笑。
“这位是陈晚，陈小娘子。”听见沈琛叫自己的的名字，陈晚触电似的从椅子上弹起来，引来下面又是几声发笑。
陈晚脸上发热，脑中几近空白，耳边沈琛说话声变得断断续续。
“他们在城北新开了一家转运质库，经营中不乏创新之举……，欢迎他们加入行。今天陈小娘子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份礼物……”
“陈小娘子？”沈琛在她耳边叫到，陈晚愣愣看着他，一时缓不过神来。
突然一沓什么东西被塞入手中，陈晚低头看看，是《质库杂报》，把报纸塞在她手里的人是骆佳言。
陈晚恍惚的心神被拉回来一半，她屈伸给大家行个礼，开口道：“小女子陈晚，早就听闻典当行中高手如云，今日有幸觍颜入会，还望各位前辈多多指教。前几日质库收到假南洋珠一枚，经沈官人帮忙询查，此事系团伙作案，受害者也不止准运质库一家。今将受骗经过写出，倘能使大家免收歹人所骗，也算是转运质库为行会尽一份绵薄之力。”
陈晚将报纸递给前排的掌柜们，请他们帮忙分发，继续说道：“今日陈晚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我想办一份《质库杂报》，大家把行业内的消息见闻汇总到一起，由指定人选誊抄好，每次例会时发给大家。既能互通有无，又可避免受骗事件重复发生。不知各位前辈意下如何？”
底下传来稀稀落落的掌声和附和声。掌柜们一时还转不过弯来，能多知道别人处的消息固然好，可要平白贡献出自己的消息，心中总觉得亏了些什么。
按转运质库的财力、规模，骆佳言和陈晚自然没有资格入会。但骆三郎再不受宠也是骆员外的儿子，再说他又没什么真本事，让他入会不过是以后开会时多添两把椅子的事。而且他们能找来沈琛做保人，才没人会为件无关痛痒的小事得罪行老。
沈琛冲陈晚点点头，她知道入会的事就算通过了，心下不由松了口气。
突然有人阴阳怪气地说道：“我们典当行真是江河日下，竟然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入会，沈员外要是再不出来管管，好不容易支撑起的摊子怕是要倒架了。”
陈晚不用看光听声音就知道，说话的人是骆庭辉。
骆庭辉站起来冲沈琛拱了拱手，“不是我有意要找沈官人麻烦，按理说佳言还是我兄弟，这话本不该我来说的。可为了质库一行长远着想，这恶人就只能我来做了。沈官人你可别怪我。”
上来就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态度，要是不让他说下去那倒显得自己心中藏私了。沈琛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继续。
眼见成功吸引众人的注意，骆庭辉语气里不觉带了三分得意，“如果开间收破烂的铺子就有资格入会，那明儿你保举他们两个走街收旧货的，后个我再保举两个小本放利钱的，我们典当行不就成破烂市了，擎等着被别的行会笑掉大牙。”
“骆二郎说得对。”“是这么个理。”“沈小官人还是年轻办事不牢靠啊。”一时间大家议论纷纷，舆论风向明显偏到骆庭辉那边。
不能入会也就算了，可眼下还牵连沈琛无端受累，陈晚又气又急，不由出言反驳：“转运质库虽然本小利微，可也绝不是骆二哥口中只收破烂的铺子。何掌柜虽有识金玉辨书画之能，怎奈周围住户多贫寒，前来典当的多是家用之物，难免破旧一些。破烂当物和穷人不得上门的规矩我还从未听说过，难道是骆二哥你新定的？”
富人若是缺钱或从亲友处周转，或卖一两处田产，筹措办法颇多，倒是穷人，真用起钱来亲友不应，无产可卖，只好搜遍家底去质库抵当。说起来质库做得多是穷人的生意，打得也是救急解困的招牌，大一点的质库就算心中对穷人颇有不屑，拒绝上门这种话也是万万不敢明面讲出来的。
骆庭辉被扣上这样一顶大帽子一时语塞，“你？”
陈晚说完前面的话，心也不慌了，脑子也不空白了，她再接再厉乘胜追击道：“再说这间质库还是骆二哥在骆员外面前承诺，从自己名下几间质库里精挑细选出来，送给骆三郎的。还是说你现在想告诉大家，你为了应付了事，特地选了件破烂铺子给三郎？”
骆庭辉没想到陈晚敢当众顶撞，一时大意才有些措手不及。他马上镇定下来，转转眼珠说道：“既然转运质库是何掌柜当家，那就该何掌柜来入会，派你个不相干的小娘子来做什么？”
陈晚现在感觉前所未有的良好，简直是打游戏能通关那种。“何掌柜耳朵不便，质库的事他已经全权交给我打理，我来也是一样的。”
“哦？”骆庭辉眨眨眼，“既然陈小娘子做得了质库的主，那敢不敢来和我赌上一赌？”
“赌什么？”话一出口陈晚就有些后悔，不该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骆庭辉先前还怕她不上钩，听完陈晚这句眉开眼笑，“我经手的质库我心里有数，要说按你们的财力远远达不到入会标准，但沈官人的面子总是要给的。生意嘛，七分凭本事，三分靠运气。要是运气好能赢下赌局，说明连老天爷都赏脸，你们两个要想入会我绝无二话。”
听他啰嗦这么一大串还没到正题，陈晚心里鼓点越大越密，赢了就能入会，说得好听，可这赌局绝对不容易。
不知是不是为了给陈晚施加心里压力，骆庭辉故意顿一顿才说道：“我们就赌半个月内谁能收到值钱的东西。赌约从明天开始，下月初一例会上，每人从这半月收来的当物中选出一件来，请各位掌柜鉴定，当物价高者为胜。”他又故作大度的说道：“为了公平起见，陈小娘子可以从我手中五家质库中任挑一家比试。”
论位置、论财力，你哪家质库不远远好过我手中这家。慢说没人跑到郊区去当宝贝，就算有按我手中的钱也根本吃不下。眼见这有输无赢的牌面，陈晚不想应战。
骆庭辉见陈晚犹豫，嘲笑道：“刚才还说质库全权由你来打理，怎么，转眼间就做不得主了？”
逞一时之快还是直接认怂？陈晚咬牙做出决定。
“好，我答应你。”
陈晚张张嘴，赶紧把自己还没说出的话使劲咽回去。
说话的是骆佳言，他含笑道：“二哥担心不无道理，倘若开了随便入会的口子，典当行难免叫人轻看去。既然二哥出题，那小弟就勉力一试。”
骆庭辉还未出声，其他掌柜已是一片不屑之色。明知必输无疑还要逞一时之勇，骆三郎果然不是能成大事的料子。
骆佳言目光一一扫过众人，“各位掌柜，有谁还想出题考考晚辈，就索性一起。”
这些掌柜精明得都能发光，骆庭辉的赌局陈晚他们是无论如何也没有胜算的，他们乐得看骆家窝里斗，顺便给沈琛送份虚情。他们纷纷摆手，口中说不必。
骆佳言微微一笑，“下月初一我和晚晚若侥幸获胜，届时入会就当各位掌柜已经应允了，佳言在此先谢过诸位厚爱。”
掌柜们只当他是口出妄言，也不戳破，点头称是。
骆佳言这才面向骆庭辉说道：“赌局已定，在座的各位掌柜都是见证人。我就和二哥在永仁坊那家质库比试吧。二哥千万手下留情才是。”
骆庭辉喜出望外，“好说，好说。”
陈晚不知道永仁坊在哪，可看着骆庭辉嘴角掩饰不住的得意劲儿，她总感觉事情不大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