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匹像烟般轻，像雾般薄的纱四面撒着，笼在亭子四周，远远地看不清亭子里的形状，身处其间却不能阻隔荷花的一脉幽香。天色渐渐暗了，千秋池畔的灯一盏盏地错落亮了。梅花纹的五彩绫罗糊着的宫灯斜斜放下，衬着烛光都似带了摇曳的色彩。灯下吊着纯金的小铃铛，玲珑奇巧，风一吹轻轻摇摆，诉说着此间主人无上的权势和滔天的富贵。
往来的宫人脚步轻快却不见匆匆，无言间只有金玉的杯盘碟盏偶尔相碰的清音脆响。整个大煜最新鲜的蔬果，最顶级的脍肉，最香醇的佳酿，最芬芳的清茗，源源不断地送进千秋池上那几个不算大的亭子里。
皇帝端坐在龙座上方，玄衣上满绣着绛红的龙纹，冕上明珠如昭昭日月。右侧的吴皇后似乎还有些病容，恹恹地斜坐着，正红的吉服衬得皮肤越发白的透明，头上只简单带了皇后的宝冠。而另一侧的赵贵妃娘娘即使明艳。一袭深红，在这夜里竟是红得有些发紫，头发挽着高耸入云的斜飞鬓，脸上描绘着雍容华贵的梅妆，满头珠翠错杂漾着，竟有些似漫天的星光。
再往下走坐着的就依次是太子、大皇子和端午节未见到的小昭公主了。皇帝子嗣不丰，只有这两子一女。小昭公主作为唯一的女孩，才三岁便已备受宠爱，此时一时坐不住了，从椅子上下来，钻进皇帝的怀里，皇帝也笑呵呵地把她抱起，贵妃娘娘脸上更是笑意连连。
皇帝赐宴自然不是只有叶家一家，叶家的亭子离皇帝不算远，同一间亭子里还有皇后的母家承恩侯吴家。吴倩这些年和娘家的联系也不怎么近，如今又是哥哥掌家，两家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算作亲戚情谊，谈笑间却并不算热络。
吴家的嫡长小姐吴言兰并不插嘴，二小姐吴言薇倒是与摇光比较亲近，两个小女孩之间小声着说着话。男子除了七岁的叶子安都避了出去。
“摇光这是又晒黑了些啊。”说话的是摇光的亲舅母，掩着唇笑道，“听说是在日头下学规矩，这可不好，太子殿下会不喜欢的。”
“哼，宋云舟他敢嫌弃我，我就再也不给他带桂花糕了！”大家都知道太子殿下和叶家的女侯爷走得近，在场的也不是第一次听见叶摇光口出狂言直呼殿下的名字，只是微微有些侧目。吴言兰微微有些不屑的神色。虽说孩子还小，但吴夫人这话也有些过了，别样的心思在这满屋子玲珑心的女人之间流转，吴倩轻轻叹了口气。
很快话题就岔了过去。
吴言薇和叶摇光关系好，可见平时也不是什么特别遵循守礼的人，平白也没有少挨教习嬷嬷的训斥，这时正在听摇光分享陈嬷嬷的奇闻异事。叶子玉就坐着两人身边听着她们叽叽喳喳，不愿意加入这样的谈话。可是另一位端庄的京城贵女吴言兰既比她年纪大了好多，又根本不会愿意来看她，只得扭头来看一旁的装饰。
“这个杯子好好看，环连在一起，是接上去的吗？”她轻轻拿起连环玉链的酒盏就再也移不开手，只觉得皇宫中的杯子都这么好看。亭子里顿时一阵压低了的笑声。
大人们不好意思指出小女孩的误解，叶摇光和吴言薇更不会理她，吴言兰的视线在远处的山水和近处的帝后王帐，老夫人正要开口安慰孙女，却听见宝贝金孙骄傲地嘲笑自己的双胞胎妹妹没有见识：“这可不是接上去的哦，这是一整块雕的，不然就有瑕疵不好看了。”
被嫡亲的哥哥指出错处，叶子玉羞赧地低下头，却有些怪罪于老夫人明面上对她好，这些真正精致的东西却只紧着哥哥想不起她。眼中隐约有了泪痕，还要乖巧懂事地说一声“谢谢哥哥指点”，靖北侯小世子的脸上是更加得意与骄傲，他指着水要喝的举动很快就吸引走了老夫人全部的注意力。
“别理她。”摇光小声对吴言薇说，继续控诉着陈嬷嬷的恶劣举动。
叶子玉再也不敢说话，把眼泪吞回肚子里，只是目光依旧止不住地四处看着，眼中是停不住的歆羡神彩。
“皇上请小靖北侯爷和小世子过去呢。”
侍人用一只白玉做的长秤挑开一角的纱幔，人不进来，声音传入。叶摇光早已经习惯姑父姑母的召见，轻巧地拨开层层纱帘，帘子外面灯火通明间，侍人做出指引的动作，指向最大的那间亭子。
叶摇光对母亲和好友打了声招呼便往外走去，叶子安被茫然地放下来，有些无措地盯着祖母。领头的侍人指挥后面的人进来把叶子安抱起，老夫人有些担心地看着叶子安渐渐远离自己的视线，但想到大皇子对自己说的话，又咬咬牙地沉默了。
亭子里这回只剩下女人了。女人的心思百转千回，吴言兰怔怔地看着表妹远去的背影，直到再轻的纱幔也得随着重力落下来，阻隔了她的视线，又只能闻见那股荷花的清香。
到了皇帝的亭子里，摇光拉着弟弟行了个请安里，眼睛留神一瞄，发现皇后已经离席，连宋云舟也不见了。皇帝正与小昭公主玩游戏玩得开怀。
赵贵妃就在皇帝的旁边，看见叶摇光眼前就是一亮，连忙招呼她坐到自己的旁边，到让摇光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现在她倒是刚好也坐在大皇子宋云起的身边了，宋云起朝她眨了眨眼，她以为是问桂花糕，把桂花糕偷偷从衣袋子里拿出来。结果皇帝和贵妃都看见了，索性明摆着放在台面上，贵妃笑道。
“左右满宫的御厨宫女，也比不上小侯爷的桂花糕。”
小昭公主似乎也想尝个新鲜，皇帝捏起一块被压得稍微有些变形的桂花糕，私下一小块送到她小小的嘴里。
“你都在宫里赴宴就别吃你的桂花糕了，不然这合宫的御厨真是该罚了。”皇帝朝摇光姐弟说到，亲自赐了菜到姐弟俩的杯盘里。
“大表哥，云舟表哥哪里去了？”叶摇光一边往自己嘴里塞着菜，一边鼓着嘴问。皇帝这边的食物比起叶家亭子里的更是精致许多。
“母后刚才不舒服，弟弟陪着她回去休息了。”
叶摇光暗笑，宋云舟这是自己运气不好，可不要埋怨自己扣下了他的糕点。
皇帝对于叶家虽然不亲近，但对于叶家的这两个孩子真是格外的纵容。贵妃了然地笑笑，那边叶子安不慎打翻了杯子，浆浆水水落在桌上地上，碎了个玉碗，不是什么好兆头。皇帝也没有说什么。
歌舞渐渐起来了，一片繁华之间，皇帝本来是微眯着眼在欣赏，突然觉得有些倦色。他睁开眼看向计时的漏钟，正是亥时，却猛地意识到，或许时自己是精力不如往年了。
他不说话，这时，正好上了一盘鹿肉，本要由御厨细细地切成薄片加以佐料做成最美味的鹿肉脍。
皇帝突然说：“放着别动！”
他亲自走下御案，拿起菜刀，猛然一砍，将鹿肉随意砍成几块。然后拿起酱汁随性一泼，颇有几分献宝般地，指挥侍者装盘，把鹿肉送到在场的每一个人，除了小昭公主面前。
他解释道：“朕记得自己十三四岁，还是太子的时侯，和叶勋去御猎场打猎，有一次刚好猎了一头鹿。后来我们随意煮了煮，用剑砍碎，抹上盐，便是这世间最美味的美餐了。”他脸上回忆起往昔峥嵘，不由得有了几分柔情。然后他充满希冀地看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鼓励着每一个人吃下这“美味”的食物。
鹿肉本就是随意煮了煮，白块的，有的还夹着几分血的腥气。
赵贵妃本就是将门女子，也曾听说过战场上士兵的口粮，虽然养尊处优多年，却知道皇家御厨推上的食物里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便也不觉得自己吃下这样的食物有多么恶心了。
宋云起也朗朗上口，看向那团被砍得模糊的肉块的眼神和看向最精致的鲜鱼脍没有什么区别，用玉筷夹了一小块细细地咀嚼着。
只有叶子安，从来没有吃过这么粗糙的食物，本来闻着就连碰都不愿意碰，因为害怕皇帝的权威只咬了一小口，就直接把口中的东西吐得远远的，那盘肉食也不愿意再看一眼，眼中竟滚滚者含了泪珠。
皇帝看着叶勋的儿子做出这样的举动，一口气压在喉咙眼里，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
然后他看见了叶摇光。
她直接用的手，抄起整块肉，嘴虽然很小，但咬起着坚硬的肉块来却是异常地有力，满意地随口吞下。
“姑父，这肉十分爽快，若是有着烧人心肺的酒，就更畅快了！”
“殿下，这肉十分爽快，若是有烈酒，就更畅快了！”
叶勋的脸那一瞬间与面前九岁的小女孩重合，仿佛有一种东西永远随着血脉的传承继承了下来，不安地诉说着一个家族那不容压制、的注定要不凡的命运。
皇帝的表情仿佛定格在了那一秒。
赵贵妃看见了叶摇光的举措，也看见了皇帝的行为，冲着自己的儿子笑了笑，动了动嘴角。
看那口型，似乎是在说——眼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