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兽园就在皇宫内苑的北方，平日里只有驯兽师和驯兽女出入。皇帝这几年来不喜欢这样与猛兽共舞的百兽表演，节日晏赏的时候更爱看的是窈窕的舞女身姿和婉转的歌女莺啼，百兽园也有些人丁败落，无人问津的意味了。
不过到底是皇宫的园林，建筑和气魄都可以称得上雄伟。两个外间的普通宫人一遍擦洗着喂兽的大箱子，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谈着。从身上涂了新鲜的香粉，聊到了新来的那只狂舞的虎。
“你说那些人卖给我们兵器和马匹，我们真的就能打败北国人吗？”那个娇小一些姑娘用手肘戳了戳旁边姑娘的。
那个高大一点的看着自己粗糙的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高大的姑娘本来也是辽州草原上一个不大的牧场里牧场主娇生惯养的女儿，后来战争打响了，她五六岁就家破人亡，辗转随着人流往南边逃，后来卖身顶替富人家的女儿成了宫里的奴婢。
“北国人不就是仗着他们的马比我们好嘛！现在我们也有了好马，肯定不会怕他们的。”娇小的那个是南边来的，不懂战争，在百兽园里做事，也算知道草原上马匹养得好。这几天百兽园里的驯兽师都被叫去了帮忙挑马匹，晚上回来偶尔透露出几句意思，让这些听众们都有了几分底气来：“我听说袁师傅都说这批马好呢，这些北国的商人倒会做生意，不知道要了我们多少银子……”
有了好马，真的就可以抵御强敌吗？高大的姑娘不怎么记得自己小时候享福的事了，但是摧毁了自己幸福的那个夜晚却一直记在心里。北国人的强悍让这些牧民们毫无抵抗的能力——这和兵器与马无关，辽州草原出来的兵本身就是一把刀，绝世的骁勇都是为战而生。之后她才从残存的亲人口中知道那是现在北国的大将军蒙毅海带领的小队。当时叱咤的名将还只是一个小队的头目，夜袭的原因是为了抢走她们的牧场。她家的那块牧场在最肥沃的一区里，二十几年前举家北迁，攒下家业，一夜间就全毁了。
“你说为什么要打仗呢？”女孩子扭头问向自己的好友。
娇小的那个女孩想了想，偷偷凑到好友的耳边：“我偷偷跟你说啊，据说是前几天北国人在宴会上挑衅我们来着，琼华殿里好大的声响，守殿门的小安子和我同乡偷偷跟我说得。上面严令禁止传出去的，你不要说出去啊……”
“北国人……”
“北国人真是坏心肠，不过他们的马不错……你见过那只老虎吗？”
“没有，我们这样的低等宫女不许进猛兽场的啊。”
“我就送食的时候求着袁师傅偷偷地看了一眼……你知道吗，那虎，连杜灵都暂时驯服不了呢，凶猛非常……”
“杜灵都不行吗？她不是家里以驯兽传家，天赋异禀，连她都驯服不下，那……那个北国商队是怎么收复那只虎的啊？”
“所以说这些商人和这些马厉害啊。我听说，猛兽场的宫人之几天连一点香粉都不能用，以前还有人偷偷用的，现在那只虎啊，闻到一点香粉味，都会发狂的……”
“这么厉害……”
“本殿下可是太子，前几天不是父皇和皇兄也去看过了吗，我只是隔得远远地看一眼，你们连这样的小事上也保护不了我的话，拿你们有何用呢？”宋云舟这个人当了十五年的太子，虽然在学业上并不怎么经得起考验，但是在对外人装腔作势上可谓是行家中的行家。他坐在上位太师椅上，微眯了眯眼，百兽园的管事本来拒绝太子去看危险的猛兽，现在也只能勉强点了点头。叶子玉在一旁兴奋而崇拜，宋云舟本来嫌叶子玉烦，现在也渐渐有些飘飘然了。叶摇光撇了他们一眼，觉得甚为丢脸。
“去，把杜灵姑娘叫来。”管事吩咐站立在一旁的小太监。
小太监领着一个穿着短打马裤的姑娘进来了。姑娘低顺着头，眉眼简单，头上简单梳了一个抓髻，紧得不落一丝碎发，一双大手，右手腕上挽几圈粗大的鞭子，顺着手垂下来。
“掌事？”
“杜灵姑娘是我们园子里最好的驯兽女。”百兽园掌事指着杜灵向太子介绍道。不过宋云舟不关心谁能驯服猛兽，只是催促道：“既然人来了，就带我们去观那雄狮！”
“殿下要去看那只猛虎？”杜灵皱眉，她虽然不曾见过宋云舟，但是他衣服上的龙纹足以说明他的身份。
管事连忙解释道：“太子殿下信任姑娘的能力，这次还带着靖北侯和侯府二小姐一起，说要见识姑娘驯兽的本事。”宋云舟威风地笑了笑：“听见没有，还不快带路。”他朝站在一旁的摇光使了个眼色，兴冲冲地就准备起身。
“原来是太子殿下和侯府的小姐们。”杜灵眼睛一转，盈盈一拜，却是拦住了，面上不显，话里却有着一份不容置疑眼珠子在摇光、宋云舟面上转了一转，最后停在了叶子玉身上：“请殿下和两位小姐把身上的香囊解下，熏过香的衣裳换一件，二小姐涂得香粉香膏也得洗得干净，得罪了。”她拦着前路，大有一分不识面前人是谁的气魄来。
“怎么，你个小小的驯兽女，还敢拦着殿下不成？”叶子玉身边带着丫鬟映柳，本来一直没怎么说话，看到同为侍候人的杜灵眼高于顶的样子，就一阵心中不爽。叶子玉也不愿换下漂亮的衣裳除去脸上的妆饰，映柳知道自家小姐的脾性，更加有底气起来。
杜灵没说话，只是嘴上爬过一分冷笑，竟然转身就要走出门去。管事怕太子也耍起脾气来，忙着叫人拦住杜灵，呵斥道：“平常你脾气大也就算了，也敢在殿下面前耍规矩？快给殿下赔个不是，带着殿下往虎苑去。”
“我记得父皇和皇兄来的这次没听说有这么麻烦啊。”宋云舟倒是不觉得怎么怎么的，只是觉得有点麻烦，试探着问了一句。
杜灵止步，回头，径直就跪下，磕着头，声音依旧那么清清淡淡的：“上次那些北国人在，老虎乖乖顺顺的。杜灵本事不大，只知道只我在时，那可是半点香味不得蘸。只想着若是殿下执意，得去请示皇上，也叫那些北国人带着呢。”
她话语里没有半分不敬，可宋云舟本来就是背着皇帝来的，连忙摆摆手说不用，脸上一阵尴尬。摇光本来随意地靠在椅栏上，轻笑：“说是你叫我来，结果自己出了岔子。你要无事，我就回去读我的话本子去了。”也是一副不耐烦的神色。本来叶子玉跟着她心情就不好，这么一打岔，便是觉得更是郁闷得发慌。
“不不不，表妹，没什么岔子。我们就照她说得照做就好了，不是说虎很凶猛吗，回去可惜了！等下我们看完我带你去母后宫里吃百花糕啊……”听见摇光要走，宋云舟连忙从椅子上跳起来，也不想着怎么要在下人面前摆威风了，牵住摇光的手：“我们这就去准备，你别跪着了，等着哈！”他冲着杜灵喊了一声，杜灵微微点头，站起身，恭敬地退到一边，眉眼间不见山不见水的。掌事看了她这个样子，暗暗叹了一口气。明目上自己身份比这小姑奶奶高，但人家靠手艺吃饭，又没什么所求，倒真是有几分油盐不进的样子了。
叶子玉被孤孤单单地一个人仍在了大堂里，她面上不显，咬咬牙，温和地笑不见一丝波澜，叫映柳扶着手，也往更衣的地方去了。
说是换上衣裳，这小小的百兽园，给贵人穿的绫罗绸缎也就是简单的那几样。再把脸上的妆脂一洗，隔着铜镜，叶子玉凝起眉毛。她本来就不是什么绝色的漂亮，现在比起虽然不白不嫩叶摇光，平白的就是个没长大的黄毛姑娘，就叫人压下一头来。
她眼睛看向自己本来穿的粉嫩嫩的衬肤的罗裙，更是咬住了下唇，不安都写满了水色的眼睛。小姐心情不好，映柳知道自己刚才说错了话，也不敢乱说什么，只敢悄悄地宽慰道：“大小姐不如小姐的，太子殿下的眼里只有小姐的……”
她一说起宋云舟，叶子玉更是甩了脸色，扶着桌案几欲落泪。以为她很想缠着叶摇光吗？只是没有这层所谓的表兄妹关系，她有什么方式接近这些宫中的贵人？叶摇光，所依仗的不过是出身……她抹了抹眼睛，手垂下的时候不慎碰到了换下来的衣料。
“啊，不是说不能有香粉……”映柳慌慌张的，连忙打算去打水给小姐洗手。
“那个奴婢不过是打算给我们个下马威，也就是叶摇光着了她的道了！”叶子玉冷笑，“我可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畜生还闻不得香粉味的。映柳，把我做给太子表哥的那个香囊也找出来。”
“这……”
“快去，没听说他们还打算去坤和殿吗？那里怎么会有我的位置？这次送不出去，下次还有什么机会送？”
“……是。”
映柳找出一个墨色的长盒子送到小主人手里，叶子玉打开，一个绿色的锦袋上绣着端端正正的鹅黄色龙鳞和爪纹，尤其是龙眼格外明亮。她只有十一岁，女工就已经出神入化了。香囊里装得只是兰花淡香，把盒子盖上，几乎就什么都闻不见了。叶子玉满意地点了点头，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放到袖袋里。
她是最晚回到正厅的，一见太子和摇光就连连道歉认错，两个人倒也不好说什么。于是由杜灵带路，一行人往虎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