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令婉仰着头，一眨不眨地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男人，男人和她一样，同样静静地看着她，二人谁都不说话。许多的情，许多的绪，在二人默默无语的对望中生发、交汇、撞击。
半晌过后，高令婉木然垂下眼帘，“你来干什么？”她的声音，和她的表情一样，冷冷的，没有温度。
宇文邕的心，在高令婉冰冷的声音中向下沉去，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气氛必定不会好，“明珠，”他的声音很低，听上去有些压抑，“这几日，你还好吗？”停了下，他的声音又低了些，“我很想你。”
高令婉的眼睛在宇文邕最后一句话中微微一闪，嘴角随即弯出一抹浅笑，“想我作什么，还是想想你孩子的母亲吧。”
这句话有如一枚钢针，狠狠扎在宇文邕的心上，又似一记清脆的耳光，猝然扇在宇文邕的脸上。他的心，因为这句话，疼得一缩。他的脸，因为这句话，热如火烧。
张了张嘴，宇文邕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却是没能马上发出声音来。就在这时，高令婉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依旧，“我不想看见你。”
宇文邕并没有因为高令婉的话而转身离去，他静静地俯视着高令婉乌光可鉴的发顶，神色忧伤，“可是我想见你。”仰起头，叹息着呼出一口气，他单膝跪在高令婉面前，仰望着高令婉面罩寒霜的脸，“明珠，你知道吗，你不在这几天，我吃不好，睡不着，什么事也干不了，每时每刻都在想你，就连上朝的时候，想的也是你。我怕你忍不住在那个人家里动手，我怕那个人会伤害你。这几天，我每天夜里都作恶梦，就怕再也见不到你。听说你和毗贺突一起回来了，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高令婉在宇文邕的话中红了眼眶，她不想对宇文邕摆冷面孔，她很想对宇文邕微笑，好好跟他说话，如果，他还是玄朗，她一定会。可是，此时此刻，跪在她面前的这个男人，不再是玄朗，而是声言要灭掉她国家之人。这样的人，她怎能和颜以对？若和颜以对，她怎对得起一生为齐国披肝沥胆的外祖。
“玄朗。”高令婉望着宇文邕的眼睛，目光悲伤，“我们再也回不去了。”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到谁似的。
“什么？”宇文邕一愣，一愣过后，他明白过来，“回不到过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他的声音和表情皆是有些慌乱。
高令婉恍然一笑，“宇文邕和斛律明珠永远不会有开始。”内心里，她不反感自己齐国公主的身份，但却不认可自己姓高，在她的认知里，姓高的几乎没有好人。小时候外祖不让她暴露自己的真实身份，长大后她一厢情愿地随了外祖的姓。
宇文邕猛然伸手抓住她纤柔的肩膀，痛心地看着她，“明珠，不要这样对我，我不能没有你。”
闻听此言，高令婉又是一笑，笑得酸楚，“是吗？那那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她和宇文邕不会有未来，她不会成为他的女人，可是，这并不代表她不介意他和别的女人有孩子。若是没算错，那个孩子在母体成形之时，正是她顶着骄阳烈日，跋山涉水，满脚水泡地来周国之时。
宇文邕的脸仿佛又挨了记耳光，“明珠，你听我说……”
“你走吧，我不想听！”高令婉抬手去拂宇文邕抓在她肩膀上的手。她没有勇气去听他讲他和别的女人的事情，尽管她曾表现出对此漠然无谓。
宇文邕死死地按着高令婉的肩膀，“明珠，你一定要听我说！”他必须跟她解释清楚，“那个孩子并不是我想要的，是我母后想要。”因为羞愧，他的目光闪烁，不敢与高令婉对视，“我回到周国后，母后就将李氏送了过来，她本是江陵罪奴，母后让她照顾我的起居。后来，我当了皇帝，为了巩固帝位，母后又让我娶了四位朝中重臣之女。我登基之初，母后便不时对我说想抱孙子，我实在没有办法……”说到这里，他痛苦地正视了高令婉，“明珠，你原谅我。以后……”他忙忙地许愿，“以后我们多生几个孩子，以后我的孩子只和你生。”
高令婉静静地看着他，一语不发。这样的高令婉让宇文邕感到害怕，他慌乱地摇晃着高令婉的肩膀，“明珠，不要这样对我，求求你，求求你跟我说说话！”
高令婉在他的摇晃中浅浅一笑，“想让我跟你说什么？”
“说什么都好，”看见高令婉笑了，宇文邕慌忙地也跟着笑了一下，“只要是你说的，我都爱听。”
“是吗？”高令婉又是一笑，玩味着重复了一遍宇文邕的话，“只要是我说的，什么都爱听。那好啊，你听好了，你回去吧，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
宇文邕的脸在高令婉的话中瞬间惨白，“明珠，别这样对我。”
高令婉望着宇文邕伤痛的目光，心如刀绞，“那你希望我怎么对你？”她用力甩开宇文邕的手，“换你是我，你会怎么作？”她望向宇文邕的目光冰冷中弥漫着浓重的悲伤，“想让我对你笑，对你说我想你，想嫁给你？想和你花前月下，白头偕老，你觉得可能吗？”
宇文邕垂下头，沉默不语。他沉默不语，高令婉泪光闪烁地扭脸看向别处，也不说话。房中一片寂静，窗外又起了一阵风，檐下的铁马在风声中叮叮作响，清越的声音传进房中，更显房中静得可怕。沉重的哀伤之情迅速在室内弥散，宇文邕和高令婉共同被这份哀伤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宇文邕深深吸了口气，再次抬眼望进高令婉的眼，“明珠，”他的声音很轻，“有些事，身为人子，我不得不为，希望你能体谅。即使你不能体谅，它也已经发生了，”他叹了口气，“我只能对你说‘对不起’。还有一些事，是目前的我所不能左右的，比如迎娶突厥公主。另外，”说到此外，他的目光微微闪烁，“有此事，哪怕你恨我，怨我，我也非作不可。”他停了下，斜开目光看向别处，“因为，我觉得那是对的，是对天下苍生有利的。”
闻言，高令婉的唇边漾出一抹嘲讽的笑，“是呀，”她望着宇文邕，眼中泪光闪闪，“你心系天下万民，你作过的和将要作的，都是对的，都是对齐国百姓好的，是我狭隘，我自私。”说到这里，她的心使劲地疼了下，“所以，我会离开，我会永远离开你的视线，不让你这心系天下万民的明主贤君为我这个狭隘自私的人为难。”
宇文邕慌乱地抓起高令婉的双手，急急解释，“明珠，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不要走，我不能没有你，别走……”
高令婉强行从宇文邕的手中抽/回自己的手，扭脸望向别处，声音冷淡，“不要说了，我不想听，你走吧。”
宇文邕还想解释，“明珠，你听我说……”
高令婉厉声打断他，“我说了，我不想听，你走吧！我不想看到你！”
宇文邕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头，抬手轻轻覆上高令婉放在膝上的手，不再说话。他不说话，高令婉也不说话。他低垂着头，高令婉扭脸望着别处，房中再次陷入沉寂，悲伤的意味也比先前更浓。
过了一会儿，宇文邕低声打破了房中的静寂，“别走，求你了。”说话时，他依然垂着头。说完这句话，他站起身看了一眼高令婉，转身向房外走去。在他身后，高令婉转过脸，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的泪水越聚越多，终是在他的背影消失在房门的时候，籁然滚落。他的背影看上去孤独而萧瑟。
她的目光并不没有因为宇文邕的离去而收回，虚直地望着宇文邕消失的地方，耳中，响起了太后的声音，“既如此，那你就离开他，永远不要在他面前出现，不要让他为你分心。”
她神情恍惚地笑了，放心，我会离开你的儿子，不会影响了他的王图帝业。心，因为这样的想法，蓦然揪紧。抬手抓紧胸前的衣襟，高令婉面带微笑，眼是的泪，却是一串接一串地不断滚落。
高令婉坐在徽音殿里默然神伤之时，玉屏殿的孔妃正拈着银针，坐在绣架前怔怔发呆，手落在绣面上，许久不曾动过一下。
院中柳媚花浓，小鸟婉转的叫声，顺着半开的绿纱窗不时传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亦随着阵阵清风穿窗而入，整个玉屏殿清凉而安静。
一名面目普通的小黄门鬼鬼祟祟地走进玉屏殿，陪着笑脸对一名在院中当值的小宫人道，“烦劳姐姐帮我去叫下阿周姐姐。”这名小黄门偶尔会来玉屏殿找阿周，若是有人问起，阿周便对人说，那人是她的一个小老乡。
是真老乡假老乡，没人深究。宫中之事，真中有假，假中有真，真真假假，真假难辨，最好的办法就是得装糊涂且糊涂。宫里最容不下的，就是聪明人。想在宫里活得长久些，舒服些，最好的办法就是装糊涂。
“你在这里等一下。”宫人叮嘱了小黄门一声，悄悄走进孔妃的寝室门口，掐细了嗓子小声招呼阿周，“阿周。”阿周回头，就见宫人向她频频招手，阿周看了孔妃一眼，快步走到门口，同样掐细了嗓子，“什么事？”
“你老乡来看你了。”宫人小声道。
阿周没说话，随着宫人走了出来。
玉屏殿一处僻静的角落里，阿周和小黄门躲在一丛高大的丁香树后。小黄门四下看了看，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雕饰精美的小小钿盒，言简意赅，“这是六殿下让我交给你主家的。”
阿周也谨慎地环顾了下四周，伸手接过钿盒，快速塞进自己袖中，低声道，“知道了。”
小黄门匆匆地走了，阿周回到孔妃的寝室。
“小姐。”在只有她和孔妃两个人的时候，阿周还是按着进宫前的称呼，称孔妃小姐。
孔妃一惊，从神游状态中清醒过来，转脸看向阿周。阿周看了下房门的方向，确定无人，这才从袖中取出小黄门交给她的钿盒，递给孔妃，小声道，“刚才六殿下派人送来了这个。”
孔妃心中一动，接过钿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