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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谁不可怜(1 / 0)

宇文护来了有一会儿了,不过一直没有进门,而是站在房外静静地听着母亲的讲述。母亲在房里静静地讲,他随着母亲的讲述,静静地回忆。

回忆里,有一个可怕的日子。那天和今天一样,天很阴,齐人攻破了原来由父亲把守的城池。城池里住着他和母亲,两个哥哥,以及其他几位亲人。齐人把他和母亲、哥哥,和另外的几位亲人关进囚车,押往齐国。他很害怕,可是,为了不让刚成为新寡的母亲担心,他装出勇敢的模样,一路上,不住地小声安慰着母亲。

回忆里,有一间小小的院落。齐国人将他和母亲、哥哥,姑姑、婶婶秘密囚禁在这座小小院落里。院落很小,房子很旧,房子里只有简单的几样生活用具,再无其它。齐国人一周来给他们送一次米,一次柴和几样普通的蔬菜,没有水果,没有肉蛋鱼虾。他的袍子破了,没有布料缝制新袍,母亲便把自己的一件旧衣服改了。齐国人把他和哥哥们送回齐国那天,那件母亲给高令婉看的袍子正在院中的竹竿上晾着。

回忆里,有一名十三岁的少年,痛哭着搂着一名中年女子的腰,形容憔悴的女子,抽泣着将少年的头搂在怀里,不住抚摸,安慰。

回忆里,那名十三岁的少年慢慢成长,在成长的过程中,努力地讨好着他的叔叔,努力地让自己变强,努力地把更多的权力抓在手中。慢慢的,少年变成了青年。青年一次又一次地派暗人去齐国打探母亲的消息,却始终音信杳然。

来看母亲之前,宇文护刚刚看完从齐国传回的密信。一字不落地看完密信,宇文护揭开书案上的香炉,将密信送进炉内。眼看着密信被炉内的香炭一点点引燃,一点点燃烧,一点点化成飞灰,宇文护神色木然。烧完密信,将香炉盖轻轻归位,宇文护来看母亲。不为别的,他只是忽然很想抱抱母亲,让母亲也抱抱他。

房里响起了高令婉的声音,宇文护一动不动的听着。“老夫人,您恨不恨那位斛律将军?”高令婉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样。

“不恨,”很快,他听到了母亲的回答,声音里是发自内心的宽容,“两国相争,各为其主。斛律将军与萨保的父亲并无私仇,他杀萨保的父亲,不过是萨保的父亲碰上了,这都是命。”

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高令婉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夫人,你听说了吗,那位斛律将军在几个月前被齐国的皇帝杀了,说他是周国的内应,他们家也满门抄斩,连襁褓里的婴儿都没放过。”

下一刻,宇文护听到了母亲震惊的声音,“我不知道啊,萨保没跟我说过呀!”

紧跟在母亲声音后响起的,是高令婉听上去带了几分嘲讽的声音,“也许大冢宰太忙了,忘记了。也许他觉得这只不过是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听到这里,宇文护一皱眉,快速擦干脸上的泪珠,推门而入。推开房门的一刹那,他的脸上绽出了一抹温和的笑意。这一抹笑,将他在门外偷听时阴抑、沉痛的神色一扫而尽,仿佛刚才在门外偷听流泪的那个人根本不是他,他不过是刚刚才到,而且,心情还很不错。

“哦?你也在?”迈步向母亲和高令婉走去时,宇文护微笑着问高令婉。

高令婉没想到宇文护会突然闯进来,“嗯。”她垂下眼,不去看宇文护望向自己的目光。

宇文护将高令婉的反应看在眼里,脸上笑意不减,“聊什么呢?”他在母亲身旁挤了个地方坐下,正好和高令婉面对面。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放到了母亲的腿上。

老夫人伸出双手,将宇文护的手包在自己温暖的手中,“萨保啊,你来得正好,摩敦有一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宇文护微笑着明知故问。

“刚才胡姑娘跟摩敦说,说齐国那个斛律将军让齐国皇帝给杀了,有这回事吗?”

宇文护一点头,“有。”然后,就见高令婉的眼睫微微一闪。

“齐国人说斛律将军是咱们周国的内应,是真的吗?”老夫人不太相信。

“怎么说呢——”宇文护拉着长音卖了个关子,就见高令婉在自己的卖关声中抬起头来,正好和自己的目光撞了个正着。宇文护望着高令婉微有慌乱的目光,嘴角一挑,挑出一丝得逞的浅笑。在母亲和高令婉殷切的目光里,他微微一笑,给出了回答,“是。”

“是吗?”老夫人还是感到很不可思议,而高令婉的双手则在宇文护的回答中蜷握成拳。宇文护不动声色地把高令婉的举动看在眼里,脸上依旧是笑。

“老夫人,我忽然想起来,待会儿有个人要去我那儿看病,昨天和她约好了的。我先告辞了,明日再来看您。”高令婉觉得自己如果不马上离开,下一刻,她很有可能一拳打在宇文护的鼻梁上。

“那你快去吧。”老夫人微笑道。

高令婉站起身,对老夫人微微一福身,又对宇文护微微一福身,向外走去。

高令婉前脚走,后脚宇文护便作了个猛然醒悟的样子,“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件重要的事没有处理,摩敦,我先去处理事情,等事情处理完了,再来陪您。”

老夫人了然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笑着拍了拍他的手,“去吧,去办你的正事吧。”

宇文护微笑着伸出双臂,紧紧地拥抱了一下老夫人,然后站起身,追着高令婉的脚步而去。

双脚踏出房门的下一刻,宇文护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又变成了进门前的静肃模样。高令婉听到了宇文护和老夫人的对话,她也知道,宇文护嘴里所谓的正事,十有八/九是借口,是托辞。她不想和宇文护纠缠,尤其是现在,她不想在老夫人的眼皮子底下和宇文护争吵,乃至动手。宇文护是宇文护,老夫人是老夫人。她讨厌宇文护,但是,她不想伤老夫人的心。她们齐国,乃至她的外祖,亏欠了这个老妇人很多。

宇文护不紧不慢地跟在高令婉的身后,二人之间始终保持三步远的距离。宇文护的想法和高令婉差不多,他也不想在母亲目力、耳力所及的地方和高令婉发生争吵,不想让母亲担心。

二人一前一后,一语不发,却又心有灵犀地走着。大概又要下雨了,远处,隐隐传来一声雷声。起风了,一阵阵地扑面而来,风中带着雨意。

终于,二人走到了一处僻静之地。宇文护在高令婉身后,不大不小地出了声,“我说斛律将军是我们周国的内应,你是不是很生气?”他看见高令婉的背影在他的发问声中一僵,停在了原地。很快,高令婉冷硬的声音传了过来,“是,很生气。”

宇文护作了个深呼吸,缓步向高令婉走去,“为什么?”他的声音听上去轻描淡写。

高令婉转回身,直视着已经走到自己面前的宇文护,“因为他不是!”她说得用力又肯定,眼中闪动着气愤的光。

双手负于身后,一只手攥着另一只手的手腕,宇文护似笑非笑地望着高令婉眼中的光,淡淡出声,“斛律将军与你非亲非故,你为何如此生气?”

高令婉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因为他是齐国人,我也是齐国人!”

“仅仅因为这个?”

高令婉望着宇文护的脸,愣了一下,“不然,你以为是为什么?”

宇文护忽然笑了,“看你如此义愤填膺,我还以为你是斛律将军家的亲戚。”闻听此言,高令婉目光一闪,宇文护将这一闪分毫不差地看进眼里。“怎么,让我说着了?”他不动声色地又笑了一下。只是,嘴角牵出的那一抹笑,未能融进眼里。

高令婉无惧直视宇文护,“是,如何?不是,又如何?”

宇文护弯腰凑近高令婉,玩味地看着高令婉的脸,片刻之后,他一字一句,慢条斯理道,“是,我就马上杀了你。”说到“杀”字时,不知是故意,还是下意识,他挑了一下眉。

高令婉盯着宇文护的眼睛,“若我说是呢?”她倒要看看,自己说了是,宇文护会不会真杀了他。他若敢杀,她现在就动手,她的身体养得差不多了,以她现在的功力,若只是对付宇文护一个人的话,未必没有取胜的机会。

高令婉说完这句话,宇文护半天没有说话,单只是静静地盯着她的脸,脸上既无笑容,也无怒意。风,不住地吹来,吹动二人的衣衫和鬓发,远处雷声隆隆,天越来越阴。一片树叶从二人身旁,悠悠飘落。

过了一会儿,宇文护垂下眼,忽然一笑,“可惜你不是。”貌似平静地吸了一口气,他重新抬起眼,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我有些饿了,走吧,陪我去吃些东西。”说着,他拉起高令婉的手,就要向前走。

高令婉一把甩开宇文护,“恕不奉陪。”冷冷丢下这句话,转身离去。

在高令婉转身的一刹那,宇文护脸上的笑容再度消失。神色复杂地望着高令婉苗条的背影,宇文护出声发问,“你有没有觉得十二岁就没了父亲,十三岁和母亲分离将近三十年的我很可怜?”他的声音不大,听上去平平淡淡的。然而,在这份平淡之下,却带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之意,听上去让人心中发酸。

高令婉的身形,在宇文护的发问声中蓦然僵在原地。不动,不转身。宇文护定定地望着前方的身影,继续发问,“你有没有觉得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和骨肉分离三十年的我的摩敦很可怜?”

前方的身影还是不语,不动。

宇文护深吸了一口气,“我摩敦说,斛律将军杀死我父亲,是两国相争,各为其主。我可以用同样的话回你,无论我对齐国,或是齐国的某个人作了什么,我的所作所为,也全都是为了我的国家,为了周国好。”

昏暗的天地忽然亮了一下,很快,一声闷雷隆隆响起。转眼间,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来。二人站在渐趋密集的雨点中,谁也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高令婉迈步向前走去,这一次,宇文护没再说话,只是负手站在雨里,默默地目送她离去,目光阴沉莫测。直到高令婉的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宇文护才收回目光。

下一刻,他垂下眼,默默作了个深呼吸。一名年青的青衣侍从,从十步远的地方走上前来,将手中的紫竹油纸伞擎在宇文护的头上,宇文护一皱眉,转过身,背着手顺着来路往回走。

雨,越下越大。雷声一个接一个。

“相爷,咱们这是要回去吗?”侍从举着伞小心地问。

“去二夫人那儿。”宇文护脚下生风,越走越快。

听到侍女小跑着进来通报,卢氏愣了一下,没想到宇文护会在这样糟糕的天气里来看自己。不过,当她看到宇文护的脸色,她明白了,宇文护心情不好。宇文护只要心情不好,多半会来她这里坐一坐,吃点她做的东西,听点她说的宽心话。

她年轻的时候,宇文护来的勤一些,等到她华年不再,容貌不及年轻时鲜艳水灵时,宇文护就来得少一些,不过怎么一周也得来个一两次,不为看她,为了吃她做的饭菜,点心,也会来。可是,自从这位胡姑娘进了府,宇文护已经连着两周没来了。

听侍女通报宇文护来了,本来懒懒散散地歪在胡床上,一边让一名侍女捶腿,一边听另一名侍女唱曲的二夫人一下子从胡床上坐了起来,急步走到妆台前坐下来,又是照镜子,又是拿起粉扑在脸上连扑带压。扑完了粉,还要拿眉黛勾一勾眉,拿口脂抹一抹嘴。

“怎么样?”快速补完妆容,卢氏有点不自信,又满怀期待地转身问身边的侍女。

侍女跟了卢氏许久,卢氏想什么,想听什么,她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好看!”侍女的表情看上去极为真诚。

“真好看?”卢氏摸了摸鬓角,还是有些不自信。

侍女眯起眼,笑得又甜又真,“真好看,又好看又高贵。”

卢氏笑着轻嗔,“就你嘴甜!”嘴上嗔着,心里却是很受用。相较于好看,她更喜欢听别人说她高贵。

高贵,是她毕生的追求。她是个厨娘的女儿,从小跟着母亲在先帝的府上作活,那时先帝还不是皇帝,宇文护也还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郎,青春年少,英姿勃发。她也不是现在的半老徐娘,而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明眸皓齿,娇艳俏丽。

从母亲那里学来的一手好厨艺,让喜欢美食的宇文护知道了她,记住了她,后为又收了她。按说,府里的事该由正室夫人来管,可是正室夫人过世得早,正室夫人过世后,府里的大事小情,柴米油盐,还有宇文护后来弄进家门的那些妖艳贱婢,全部归由她管。

正室夫人过世后,宇文护没再继弦,也没把她扶正,可是这些年来,阖府上下,早已把她当作正室夫人,就连她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正室夫人。

“相爷,怎么这会儿来了?”宇文护进房后,卢氏看到宇文护的两边肩膀,还有头发上淋了好些雨水,连忙命侍女取来布巾,亲手给宇文护擦拭。

“想吃你做的小馄饨了。”宇文护沉着脸,任由卢氏上上下下,前前后后地给自己擦拭。

卢氏温柔地笑,“这还不容易,相爷想吃什么馅的?”

“猪肉冬菇的吧。”宇文护在卢氏的服侍下,脱下了被雨水打潮的外袍,坐在卢氏躺过的胡床上。胡床上铺陈着刺绣华美的冰丝锦垫,夏天坐着,又凉又软,非常舒适。

卢氏随手把宇文护的外袍递给侍女,“去把相爷的衣服烤一烤。”

“是。”侍女答应一声出去了。

“相爷,您先在这里坐一坐,妾身这就去做。”随后,卢氏转身吩咐另一名侍女,“去,拿壶茉莉酸梅汁和如意糕来。”这两样东西都是她亲手教下人做的,也是宇文护爱吃的两样东西。吩咐完侍女,卢氏笑着对宇文护说:“相爷,您先吃点儿东西垫垫肚子。”

“去吧。”宇文护歪倒在胡床上,神色倦怠。

卢氏有心留下来陪陪他,不过,却又没人去做小馄饨。酸梅汁、如意糕好做,小馄饨的馅料却非得她亲自调配不可,别人调不出宇文护爱吃的口味。

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宇文护,卢氏带着一名侍女去了膳房。膳房,她天天必去。在外人面前,她是风光无限的二夫人,回到自己的院子,她是天天窝在膳房研究新菜式的厨娘。

这些年,她靠着自己做出来的美食,牢牢地把胡床上的这个男人笼络住了。她老了,不再娇艳,不再水灵,不管她愿不愿意,她只能看着胡床上的这个男人一个接一个地往府里带回新的女人。可是那些女人,有的很快就会被他遗忘,有的甚至被他送给了别人,只有她,凭着一手好厨艺,“盛宠”不衰。

她从来没把任何新进府的女人放在眼里,她自信,自己才是宇文护的伴侣,亲人,他的……妻子。那些女人,不过是过不了几天就会厌倦的玩物,怎么能跟她相提并论?可是,这一次,她感到了威胁。女人的直觉告诉她,她的男人对这个姓胡的女大夫与众不同。

卢氏细细地剁着最好的猪里脊,最好的香菇……,她的膳房里常年备着宇文护喜欢吃的食材。她细细地剁馅,认真地往剁好的馅料里抖撒着调料——盐、胡椒粉、香葱末、姜末,末了又淋了些胡麻油。弄好了馅料,再和面,擀面皮,切馄饨皮,做好了一这切,开包。包的同时,作水。水开了,下馄饨。

卢氏在膳房里忙活着做馄饨之时,宇文护面朝里侧卧在胡床之上,双目虚直,一些画面在他脑子里走马灯似地转个不停。他收到齐国密信的画面,他看密信的画面,他在母亲房外偷听母亲和高令婉对话的画面,他跟在高令婉身后质问高令婉的画面,高令婉质问他的画面……

与此同时,高令婉坐在昏暗的房里,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着宇文护平淡又令人心酸的发问:“你有没有觉得十二岁就没了父亲,十三岁和母亲分离将近三十年的我很可怜?你有没有觉得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和骨肉分离三十年的我摩敦很可怜?”

耳朵中回响着宇文护的质问,脑子里是外祖被人用弓弦拉断脖子,七窍流血而亡的悲惨景象,是外祖一家男女老少鲜血迸流,人头遍地滚的恐怖景象。

眼泪,不知不觉地模糊了她的视线,不知不觉地落下来,不知不觉地流满了脸,不知不觉滑进嘴里,又苦又涩。

卢氏忙了一头汗,做好了一大碗皮薄馅大,香气扑鼻的小馄饨,接着又做了两样小菜,放在一个黑漆大托盘里,亲自端到了宇文护的面前。

“相爷,起来吧,可以吃了。”把托盘放到房中的一张矮几上,卢氏轻手轻脚走到胡床旁,弯下腰,柔情似水地拍了拍宇文护的肩膀。她是真爱宇文护,不止是因为宇文护给了她荣华富贵。

宇文护懒懒地坐了起来,懒懒地伸腿下地,二夫人蹲在他脚边,一只只给他穿好靴子。宇文护一扶双膝站了起来,迈步向前方的矮几走去。在矮几后坐稳后,宇文护并不着急动手,还没到动手的时候。

二夫人在宇文护身旁落坐,笑微微地,一样样把馄饨和小菜从托盘里拿出来摆在他面前,将一双银筷摆在一只青瓷食碟上,最后又把一只青瓷小勺塞进他手中。

“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做好了这一切,卢氏温声道。

宇文护面无表情地将勺子伸进碗里,舀了一只小馄饨送到嘴边吹了吹,然后,将小馄饨送进口中,慢条斯理地嚼了开来。

卢氏渴切地看着宇文护,“怎么样,好吃吗?”

宇文护没有回答,单是木着脸点了点头。

“您再尝尝这个。”卢氏提起筷子,夹了两根酸辣瓜条放到宇文护的小勺里。

以往,卢氏给宇文护夹什么,宇文护就吃什么。这次,宇文护没有马上吃掉勺子里的东西,而是直着目光不知道在想什么。

“相爷。”卢氏叫了宇文护一声,宇文护恍若未闻。“相爷?”卢氏又叫了宇文护一声,这回的声音比方才那一声要大几分,宇文护一眨眼,松了手。小勺,连同小勺里的酸辣瓜条,一起沉进了馄饨汤里。松手的下一刻,宇文护双手一按小几,站起身来,一语不发地向外走去。

卢氏不明所以,赶紧也站了起来,跟在他身后问,“相爷,您这是要去哪儿?”

“回去。”宇文护脚步不停。

“吃完馄饨再走吧。”

“不了。”眼瞅着宇文护就要走出门去。

卢氏一把扯住宇文护的袖子,“相爷,等等,穿上袍子再走。香奴,快去,把相爷的袍子拿来。”

一直在房中伺候的侍女,答应一声,去取宇文护的袍子,很快,袍子取来,卢氏熟练又麻利地把袍子给宇文护穿好。腰带刚刚系好,卢氏的身体还没完全站直,宇文护横挪一步,绕过卢氏,匆匆而去。

“相爷——”卢氏在宇文护身后叫了一声,想要说些什么,然而一声相爷喊出去,“爷”字还只是刚出口,便戛然消失在了唇边。站在门口,望着宇文护冒雨而去的背影,卢氏心中生出了浓浓的失落。自己那么用心和的馅,那么用心包的馄饨,那么用心做的小菜,只吃了一口。他这是怎么了?卢氏皱起了精勾细描的眉,眉心处,随即现出了一条不深不浅的皱纹。

从卢氏院中出来,宇文护不让侍从跟着自己,侍从不敢违逆,要把伞给他,他也不要。疾步快行在风雨之中,宇文护觉得自己心头烧着一团火,这团火烧得他烦躁无比。此时的雨已是极大,然而,满天大雨却不能将他心头的这团火,浇灭哪怕一点点。

瓢泼大雨之中,宇文护皱着粗黑的眉毛,穿廊越门地向着映月阁的方向快步而去。一道闪电撕裂长空,紧接着一声惊雷咔啦啦炸响在他头顶。

高令婉坐在阴暗的房间里,昭信和荣爱让她遣去了映月阁别的地方。这两名侍女很有眼色,能看出她什么时候心情好,什么时候心情糟。当她心情不好时,只消吩咐一遍,她们便会不声不响地照做,绝对不需要吩咐第二遍。她想,大概宇文护以前嘱咐过她们,让她们听她的话,而她们,果然很听……宇文护的话。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她下意识地看向冷风扑来的地方,就见浑身湿透的宇文护站在那里。她一语不发地看着宇文护,宇文护也一语不发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宇文护迈开双脚,一步步向她走来,每走一步,房间的地面上就要留下一小滩水迹。

在离她两步远的地方,宇文护停了下来。高令婉微微仰着脸,宇文护微微垂着眼,还是谁也不说话。

后来,高令婉淡淡地开了口,“没打伞吗?”

“对。”宇文护定定地看着高令婉。

高令婉垂下眼,“这样很容易感染风寒。”

“我想生病。”宇文护轻声说。很奇妙,进门的前一刻,他的心里还火烧火燎地难受,在推门见到高令婉的那一刻,他的心忽然就清凉了,平静了,舒畅了。

高令婉深吸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宇文护走到高令婉近前,在她脚边蹲下,仰起头看着她,看她细长的睫毛,挺秀的鼻子,薄薄的嘴唇,看出了满心满眼的疼。他不知道这疼是因为高令婉而起,还是因为他自己。

“我想生病,”他恍然笑了下,“只有在我生病的时候,你才愿意触碰我,才会对我好一点儿。”他看到高令婉的睫毛在自己的话语里微微一颤。

高令婉不知道自己该用什么样的语气,怎样的话语,来答复宇文护。按说,该用冰冷的语气,生硬的话语,让宇文护狠狠难过,狠狠失落才对。可是,此时的她,竟说不出来这样的话来。有什么东西堵在她嗓子里,堵得她嗓子发酸,心也发酸。最后,她低声道,“只要你想,会有很多女人争着抢着对你好。”

宇文护的手扶上高令婉的膝盖,高令婉看着宇文护放在自己膝盖的上的手,没有躲闪。“可是,我只想你对我好。”宇文护仰着头,眼睛里闪动着孩子般渴求的光,“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儿?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高令婉做了个深呼吸,“我不喜欢你。”

宇文护深深地望着她,“你只是现在还不喜欢我,不代表你以后不会喜欢上我。”

高令婉不语,不想就这个问题跟宇文护纠缠。

沉默片刻后,宇文护微微一笑,“我听陛下叫你明珠,你叫明珠?”

“是。”高令婉点头,不知宇文护为何会忽然谈到自己的名字。

宇文护一笑,“很好听的名字,谁给你起的?”

高令婉的心针扎似的疼了一下,“我外公。”

宇文护望着高令婉眼中的痛意,不动声色地问,“你外公是干什么?”

高令婉看着宇文护的眼睛,“我外公是个了不起的人。”

“明珠,明珠……”宇文护喃喃地重复了两遍高令婉的小名,“掌上名珠,是这个意思吗?”

“对。”高令婉心越来越疼。

宇文护一笑,“我猜,你外公一定很喜欢你,不然,他不会给你取这个名字。”

高令婉眼眶发酸,“是,我外公特别爱我。”

宇文护看着高令婉发红的眼眶,“那你也一定很爱你外公吧?”

高令婉用力一点头,喉间的酸涩让她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哆嗦,“对,很爱很爱。”

“真想见见你外公。”宇文护微微而笑。

“我外公不在了。”高令婉使劲抽了下鼻子,然而还是有一丝清鼻涕流了出来,她抬手抹去了那丝鼻涕。

“不在了?”宇文护的声音听上去淡而静,“是生病,还是……”

高令婉的眼中猛然现出凌厉的光,“让坏人害死了。”

宇文护紧盯高令婉的眼,“你一定很恨害死你外公的人吧?”

“是,很恨。”高令婉放在膝盖上的双手收紧成拳,她移开目光,不去看宇文护,她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双手掐上宇文护的脖子。哪怕昨天,她还可以毫不犹豫地这样做,可是今天,在听到宇文护的母亲跟自己讲了那些往事,在听到宇文护的那两句质问后,她的心,忽然对面前的男人生出了一丝不一样的情感。在这之前,她只是单纯地觉得面前的男人可厌可恶,可是现在,除了觉得这个男人可厌可恶之外,她还觉得对方有那么一点点的……可怜。

“有多恨?”高令婉望着碧纱窗,耳边响起宇文护淡到似近无情无绪的声音。

转回头,高令婉直视宇文护的双眼,清楚地告诉他,“如果让我知道是谁害死了我外公,我会亲手杀了那个人。”下一刻,她看到宇文护的唇边绽出了一抹浅淡的笑,在那抹笑容绽放的同时,她听到了宇文护的声音,很稳,稳中带着一丝笑意,笑意里带了一些心酸,心酸里又带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残忍,“我也很恨杀了我父亲的那个人,可惜他死了,如果他站在我面前,我也会和你一样,亲手杀了他。”

一声惊雷像要配合宇文护的言辞,在他发出最后一个字音,嘎啦啦地炸响在窗外。

高令婉在这声雷声中猛然站起,宇文护随即也站了起来。“你走吧。”高令婉背过身去,留给宇文护一个背影。

宇文护望着高令婉的背影,“是我说了什么,让你不高兴了?”

“没有。”高令婉断然否认,“我只是有些累了。”

“好,”宇文护点了点头,“我走,你好好休息吧。”沉默了一下,他忽然出声唤道,“明珠……”

高令婉的身子在宇文护的呼唤中一僵,“不要叫我明珠!”

“为什么?”宇文护一挑眉毛,“你的玄朗师弟叫得,为什么我叫不得?”

“他是他,你是你。”

“有什么不一样?”

“他是我师弟,他和我一起长大。”

对于高令婉的解释,宇文护抱以不屑一笑,“这算什么理由?”

“我说算就算。”

宇文护回得霸道,“我说不算就不算。你好好歇着吧,我走了……明珠。”

你!”高令婉气得转身,却见宇文护对她露出了一记堪称调皮的笑容,笑的同时对她一挤眼睛,挤完眼睛,转过身潇洒而去,徒留她一人怔在原地。

外面依然在下雨,很大很大。

他会生病的,高令婉默然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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