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妃坐在梳妆台前，默默地发着呆。阿周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想要劝劝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她怕自己劝不好，反倒让孔妃更难过，犹豫了几回，她还是没能说出一句话来。
生辰当晚，孔妃留宿紫微宫，她想乘热打铁，第二天带着精心准备的小点心再去求见，却是吃了闭门羹，而且连吃数日。其他嫔妃知道了她夜宿紫微宫，又吃了闭门羹的事，在她去慈圣宫给太后请安的时候，有人不阴不阳地嘲讽她。她心里尴尬、难过，脸上却是一派淡然自若。要难过她也是回玉屏殿，关上房门偷偷难过，想看她在大庭广众下失态，想得美！
呆坐了一会儿，孔妃一眨神，回过神来，“阿周，把纸笔准备好。”
“是。”阿周应了一声，去作准备，很快，一套文房四宝和一张裁得四四方方的红纸摆在房中的一张小几上。孔妃走过去坐下来，提笔沾墨，全神贯注地在红纸上写下了两个字：安、顺。写好之后吹了又吹，待到把纸上的墨迹完全吹干，她将这张写了安顺二字的字纸递给阿周，阿周小心地将字纸收在一只漆盒之中，漆盒里已经存了十几张一模一样的字纸。
这字纸是用来祈福的，所祈之福却不是为孔妃自己，而是为了远赴丹州的宇文直。一天一张，直到那个人平平安安地回来为止。她不能去送他，不能当面对他说千万珍重。她对他的思念，对他的担心，对他的祝福，全都在这每天一张的字纸里。身，不由自己，心，她却是要自己掌控。
写完了今日的祈福纸，孔妃无所事事地重又胡思乱想开来，听说突厥的公主要来了，不知这突厥公主样貌如何，脾气如何，是不是个好相处的？想来想去，她面无表情地告诉自己，又来了一个争宠的。想完阿史那公主，她又想李娥姿。
听说太后这些日子给了李娥姿不少赏赐，有吃的，有衣料，有首饰，都是好东西，佛祖保佑，保佑那江陵贱婢生个女儿出来！咒完李娥姿，她不由自主伸手抚上自己的肚子，手掌在肚子上轻轻地摩裟画圈，佛祖保佑，保佑她那晚的心机没有白费，给她一个孩子吧，一个男孩，她要一个男孩！千万千万保佑她吧！
这一天，阿史那公主终于来到了长安。周国的使团，突厥的送亲团，外加一百多辆装满各种嫁妆的牛车，排开一字长蛇，浩浩荡荡地停在了距离长安城十里的一个地方。
那里，宇文邕会同大冢宰宇文护，早已等候多时。阿史那公主在侍女的伺候下，换上华美的突厥长袍，头戴插有鹰羽的突厥帽，双眼以下蒙了一层金丝面纱，在堂叔咄干和宇文宪的陪同下，和宇文邕、宇文护见了面。
她看得见宇文邕的脸，宇文邕却是只能看见她的眼睛。第一眼看见她露在面纱外面的眼，宇文邕吓了一跳，因为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眼睛，而且两个下眼圈还描了一圈黑黑的眼影，眼毛又长又密，是双漂亮的眼睛，想必眼睛的主人也是个美女。不过，他不喜欢，就是天上的仙女下凡来给他作妻子，他也不喜欢，除了高令婉，他谁都不喜欢。
在宇文邕打量自己的同时，阿史那公主忽闪着她的大眼睛，很认真地打量着宇文宪口中“龙章凤姿”的宇文邕，末了，她作出了评价，这个大周天子长得还行吧。不过，她不喜欢，她还是看宇文宪更顺眼。
而且，她感觉得到，这个大周天子并非真心欢迎自己，尽管他用很和气的语气说着一些热烈欢迎的言辞，但她还是从他的表情里，尤其是他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一丝冷淡和疏离。忽然之间，她很想掉头就走或是掉头就跑，一口气跑回突厥，跑回到她父汗身边，她不喜欢面前的这个男人，一想到从今以后漫长的一生就要与眼前的这个男人共同度过，她感到深深的绝望。
一番热烈而虚假的欢迎仪式过后，阿史那公主和她的送亲团队被安排在了长安城里一处宽大的宅院之内。这座宅院原是座寺院，得知突厥终于答应派公主来和亲后，宇文护命人赶走了寺院里的和尚，日夜不停地对寺院进行翻修，在阿史那公主到来前，将寺院翻修一新，变成了一座富丽又不失优雅的俗家居所。
安顿好阿史那公主，宇文护开始和宇文邕商讨宇文邕和阿史那公主大婚的事。大婚的一切事宜早在阿史那公主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唯一没定下来的就是大婚的日期，因为不确定阿史那公主到底哪天能到。这回阿史那公主到了，那么大婚的日子就可以确定下来了。
宇文邕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哪怕再不情愿，他也得成这个亲。他不是三岁小孩，他深知，在一个帝王的婚姻里，爱情不是第一位的，于江山、社稷有利，才是第一位的。想要灭掉齐国，陈国，一统天下，突厥乃是最强的助益。所以，和突厥联姻，和它保持良好的关系，对周国而言，至关重要。退一步讲，纵使突厥不帮周国，看在和周国联姻的份上保持中立，谁都不帮，对周国来说，也是好的。
经过一番商讨，最终，宇文护和宇文邕共同决定，将大婚的日期定在四天之后。定下婚期后，宇文邕命人去通知突厥方面。宇文护和宇文邕又讨论了一些和婚礼相关的琐碎事情，然后，他话锋一转，居心叵测地问，“陛下届时可请胡姑娘来观礼？”
宇文邕没想到宇文护会问有此一问，一怔之后，他垂下眼，不去看宇文护。现在，他的心里明镜一般，他这位堂兄喜欢他的小师姐，这样问他，不过是想看他发窘，在心里取笑他罢了。
宇文护，你等着！
宇文邕在心里暗暗地发着狠，脸面上却是一丝表情也没有，既看不出喜，也看不出悲，他的脸像一摊无波的死水，“师姐素来不喜热闹，她是个爱清静之人。”
没能看到宇文邕的窘态，宇文护多少有些失望，“再如何喜欢清静，师弟大婚，作师姐的，怎么也要来庆贺庆贺才是。微臣听胡姑娘说过，她与陛下在清虚观时，师门情深。况且，胡姑娘也算有恩于我宇文家，于情于理，微臣以为，陛下都应当请胡姑娘来观礼。”
听音知意，宇文邕心知，哪怕自己说不，宇文护也会请高令婉来观礼，“朕会命人发一张喜柬给师姐，至于师姐来与不来，朕不强求。”然后，他状若随口而出，“师姐来与不来，都不会影响她与朕之间的情份。”
宇文护微微一笑，“但愿如此。”心里却是嗤笑宇文邕天真，他得意地想，你的小师姐早就跟我发过誓，这辈子会跟我在一起，你再喜欢她，也是枉然！
不过，他并不打算跟宇文邕说明自己和高令婉的关系，以前没想过，今后也不想，他知道，宇文邕对此有感觉，那就让宇文邕好好感觉，好好痛苦去吧。情敌越痛苦，他越高兴，成就感越大。
出了宫，回到大冢宰府，换了常服，看过母亲，宇文护背着手，悠哉游哉地溜达到了映月阁。他是悄悄来的，荣爱看到了他，想要去通报，他将食指放在唇间，作了个噤声的动作，荣爱会意，低眉顺眼地退到了一旁。宇文护悄无声息地走进了高令婉所在的主房，他进屋时，就见高令婉和昭平面对面地坐着，昭平的一只胳膊放在二人中间的小几上，高令婉的手指搭在昭平的腕上，正在给昭平诊脉。
“干什么呢？”宇文护微笑着走了过来。
高令婉和昭平一齐扭脸看他，一见之下，昭平连忙起身，垂首对宇文护一福身，“相爷。”
“嗯。”宇文护随意地应了一声，走到昭平先前坐过的位置旁，一撩袍子后襟，坐了下来。
高令婉没理宇文护，看向退侍一旁的昭平，“昭平，你没什么毛病，就是体内多少有点湿气，这几天，你每天煮一点红豆汤，红豆汤里再加些薏米一起煮，不拘早晚，想起来便喝一些。七日之内，便可无事了。”
昭平对高令婉又福了一福，“多谢胡姑娘。”
待高令婉说完了话，宇文护眼望昭平，向着房门的方向一扭脸，昭平会意，连忙退了出去，退到房外后，又将房门紧密闭合。随着房门的闭合，房中静了下来，整间房子便是整个天地，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间，只有他和她。
宇文护很喜欢和高令婉独处的时刻，一天之中，他有两个身心完全放松的时刻。一个是和母亲相处时，一个是和高令婉相处时。和母亲相处，他是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单纯而快乐，不用跟谁藏心眼耍心计。和高令婉相处，他是个二十出头的少年郎，时而快乐，时而忧伤，有时还会愤怒、心酸，不时地还要耍些小心机，小手段，比如此时此刻。
“有没有想我？”他含笑地看着高令婉。
高令婉不看他，“没有。”
宇文护不以为然地一挑眉，他身边多得是驯顺听话的姬妾，这些驯顺的，把眼前这个不驯顺的，衬托得份外难得可爱，“突厥的公主到了。今日，我与陛下商议，决定四日后，举行陛下的大婚庆典。”他居心叵测地问，“你去吗？哦，对了，陛下说会派人来给你送一张喜柬。”
高令婉知道宇文宪去突厥给宇文邕求亲的事，以前宇文护和她说过，这件事一直像一根刺扎在她的心里，她刻意地不去想。想了会疼，很疼很疼，不想也会疼，但是比刻意去想多少疼得轻些。冷不丁地听宇文护说突厥公主来了，四天后宇文邕就要大婚，她的心使劲疼了一下，疼得她眼眶一热一酸，她使劲地抿着眼，瞪着眼，不是大瞪，就是直着眼睛不眨动，她怕眨眼会落泪。
这消息确实深深刺激到了她，刺激得她想当场扑到床榻上，把脸埋进被子里痛哭一场。可是，她不想当着宇文护的面落泪，不想给宇文护冷拈酸吃醋，冷嘲热讽她的机会。
宇文护问她去不去，她直盯着小几的几面，轻声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宇文护盯着高令婉凝直的目光，“心里话。”
高令婉依旧盯着几面，“不去。”
“为什么不去？怕看到心爱之人和别的女人成亲？”
高令婉忽然动了气，她是个有脾气的人，先前在清虚观的时候，没人招惹她，她不知道自己有脾气，后来外祖一门遇害，她怒闯皇宫，怒杀祖氏父女，祖传暴烈脾气完全显露出来。进了大冢宰府，因为秀奴，因为宇文邕，因为宇文护母子当年在齐国的遭遇，她对宇文护不时忍耐，这会儿，她忍不住了。
缓缓抬起头，她盯着宇文护的眼睛，“如果我说是，你是会杀了我，还是会杀了玄朗？”
宇文护盯着她的眼睛半天没有说话，半天之后，他轻声问，“你忘了你发过的誓了吗？”
高令婉坦然地回望着他，“没忘。我会信守我的承诺，所以，你不用总是来试探我！”
宇文护无声地看着高令婉，过了一会儿，他忽尔一笑，“好，我不试探你，”他加重了后面几个字的字音，“我要求你，四天之后，和我一起去宫中观礼。如果你去，我便让人在府外连舍一个月的粥。”
他本想用秀奴，用荣爱、昭平，或是任何人来要挟高令婉，话到嘴边，脑中灵光一闪，他临时改了主意，要得到高令婉这个人易如反掌，可是他想得到她的心。想得到她的心，先要让她对自己有好感，多做一些善事，也许可以令她对自己有些改观吧。
果然，听了他的最后一句话，沉默片刻后，高令婉终是点头，“好，我答应你。”
宇文护笑了，这真是个好办法。看来，以后他要多多运用。
四天后，宇文邕大婚的日子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