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早上，高令婉起了个大早，起床之后，她用白绢沾了青盐细细地蹭牙，一颗一颗地蹭，每天她都要做这件事，但是今天，她做得格外细致。蹭好了牙，她细致地洗脸，从额上的美人旋儿到圆润的下巴颔，眉、眼、鼻、双颊，耳朵，细细地洗，实际上，她每晚都洗澡。
做完这两件事，她吃了些东西，然后，让荣爱和昭平给她梳妆打扮。她不会化妆，从小到大生活在道观之中，她没有机会接触到水粉、胭脂、眉黛之类的东西，长大后和师父行走江湖，倒是在市集上看见卖胭脂水粉的，可是，师父从没给她买过，每次，路过那样的摊子，她乘着师父不注意，偷偷地瞄一眼。瞄一眼，过过眼瘾。她，也是爱美的。
然而今天，她想好好打扮打扮，她不能随随便便穿件衣服，寡淡着一张脸就去了。她打扮不是为了玄朗，不是为了宇文护，不是为了任何人，她打扮是为了她自己。
她本是大齐的公主，可是，从小到大，她没有享受到一丝公主本该享有的待遇与尊荣。以前，她没有机会作公主，今天，借着玄朗的大婚，她要穿一次华丽的衣裙，梳一个漂亮的发髻，化一个漂亮的妆，切切实实地作一回公主，尽管，她不能言明她的公主身份。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她自己知道自己是谁就够了。今生，作一次这样的打扮，她就心满意足了。
房中的衣架上挂着一套华美的衣裙，那是宇文护叫来府中女红最好的几个仆妇，连着赶了好几天的工，给她做出来的，布料是长安城最有名的绸缎坊里最贵最好的料子。
梳妆台上放着一只大大的镶钿首饰盒，首饰盒里放着宇文护送给她的各样首饰，头上戴的，耳朵上戴的，腕上戴的，手上戴的，甚至还有一串金丝编就的脚链，脚链上挂着几只小小的金铃，一动就会发出细碎的响声。
除了首饰盒，梳妆台上还放着几盒胭脂、水粉，也是长安城里最好的货色。
荣爱和昭平，一个给高令婉梳头，一个给高令婉化妆，两个人一前一后，有条不紊地忙碌着，边忙碌边感叹高令婉的头发好，皮肤好。弄好了头发和脸，二人又是一番感叹，感叹高令婉太好看了。及至服侍高令婉穿好了那身华服，戴好了各样首饰，两个人反倒不说话了，全被高令婉的风采震住了。是想形容的，奈何词穷，不知如何形容是好。
宇文护见了她，惊得眨了半天的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眨完眼，二话不说拉起她的手，把她拉到了老夫人的面前。一路上，所遇家丁、护院、丫环、姬妾，无不露出惊艳的表情。
老夫人见了她，夸张地“哎呦”了好几声，不住地招手示意她过去，及至她走到老夫人近前，老夫人笑着拉起她的手，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善意地揶揄道，“这是谁家的仙女到我们家来了？”
高令婉被老夫人夸得不好意思，“瞧老夫人说的，我哪儿有那么好看。”
老夫人又端详了高令婉一会儿，末了，拍了拍高令婉的手，“比仙女还好看。”说着，她看向宇文护，“萨保，胡姑娘是不是比仙女还好看？”
宇文护笑，“是呀，是比仙女还好看。”今天的高令婉真的很美很美，而且这份美，美得与众不同，美得令人过目难忘。
老夫人感叹着又拍了拍高令婉的手，“以后不知谁有福气娶到你，人长得又好，心地又好，医术又高明，谁娶到了你，是他八辈子修来的福。”说话间，她状若无意地扫了儿子一眼。
宇文护接收到了母亲的目光，心知肚明地笑了。谁有福？他有福，他摩敦有福呗。他心里美滋滋的。
在老夫人的房里说笑了一阵，约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宇文护带着高令婉出了房，进宫去参加庆典。二夫人卢氏将二人送至府门，眼看着二人登车而去，卢氏站在府门外望了一会儿，胸口有点憋闷。想开点吧，卢氏劝慰自己，你比不过人家，人家比你年轻，比你漂亮，比你有本事，再说了，人家还救过你儿子的命，别争了。这样想着，她做了个深呼吸，收回目光，转身进了府。
车厢里，宇文护和高令婉并肩而坐，高令婉坐得腰背笔直，目不斜视，宇文护坐得也很直，却是不时扭过脸来打量高令婉几眼。高令婉不理他，任他看，同时心里有几分自傲，她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很美，她在自己的房里照过镜子了，也被镜子里的自己吓了一跳，没想到自己打扮完，竟是这样的好看。
“你这样打扮很好看，”宇文护忽然开口，“我很喜欢。”
高令婉一眨眼，没说话。
宇文护看着高令婉的侧脸，高令婉的皮肤本就很白，抹了粉更白了，鼻梁秀气高挺，鼻头圆润，嘴唇上薄下厚，这会儿抹了口脂鲜艳欲滴，下颔小小的，圆中带尖，乌亮的发髻上一支七宝步摇，随着车厢的晃动微微晃动，这样的高令婉看上去艳光逼人，美得让人心惊。
“还是很讨厌我吗？”他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高令婉沉默。
看了高令婉一会儿，宇文护转过脸望向自己放在腿上的手，他的一只手上戴着一枚很大的蓝宝石戒指。
“要怎么样才能让你不再讨厌我呢？”他直直地盯着戒指，像问戒指，又像问高令婉，平淡的声音中夹杂着一丝落寞和伤感。
与初来乍到时相比，高令婉已经不那么讨厌宇文护了，有时她会觉得宇文护很可怜，近来，当宇文护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中，她的心会有那么一瞬的悸动。那悸动让她惶惑，惊恐。她刻意地无视，有意地打压着那份悸动，然而，那份悸动还是像个鬼，神出鬼没，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蹦出来。所以，她越来越不敢和宇文护对视，即便对视，也是咬牙硬撑。
因为不知该如何回复，高令婉选择了沉默。她不说话，宇文护一时也没再说话，两个人一起默不作声地听着车厢外传来的马蹄声。马蹄声碎，一声声踏在他和她的心头，踏得他们心烦意乱。
过了一会儿，车厢里再次响起宇文护的声音，说话之前，他先是自嘲一笑，“我这一生，大大小小，遇到过无数桩难事，从来没有哪一桩事，真的能难到我。你，把我难到了。我想得到你的心，想让你也喜欢我，可是——”他又笑了下，“绞尽了脑汁，也不能如愿。不过没关系，”他第三次笑，边笑边转过脸来看向高令婉，“古人说‘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会用我的‘精诚’打动你的心。”
这一次，高令婉开了口，问出的话，和宇文护刚说出的话风马牛不相及，“你也想灭掉齐国吗？”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反正嘴一张，这句话就脱口而出了。
宇文护愣了，实在没想到高令婉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怔过后，他慢慢收起了笑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
高令婉目视前方，“因为，我是齐国人。”
宇文护不直接回答她，“即便我大周要灭掉齐国，也只是要灭掉高齐王朝，与齐国的百姓无关。”他倒要看看她怎么说。
在宇文护的注视中，高令婉的目光不住闪烁，“所以，为了灭掉高齐王朝，你就要用反间计，除掉齐国的柱石斛律将军，是吗？”
宇文护反问，“你听谁说是我用了反间计？”他怀疑宇文邕跟高令婉告了他的状，然而又不十分确定。
高令婉自然不会说实话，“齐国的百姓都这么说！”
宇文护不屑嗤笑，“蒙昧愚民，他们知道什么！”
高令婉的眼底燃起了两团隐忍的火，“那好，我现在问你，你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你到底有没有用反间计陷害斛律将军？”她的拳头暗暗握紧，作好了下一刻和宇文护拼命的准备。
宇文护不动声色地盯着高令婉，他的眼睛像两汪深不见底的潭水，“你要我老老实实回答你，好！在我老老实实回答你之前，你先老老实实回答我，你对斛律将军如此感兴趣，难仅仅因为你和他都是齐国人？”
高令婉愣了，没想到宇文护会反将她一军，怎么办？怎么答？电光石火间，她想不出完美的答案，“是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我！”情急之下，她不觉带出了几分孩子式的不讲理。
宇文护慢条斯理地靠在车厢的后壁上，“不对，是我先问你的，应该是你先回答我，你不回答我，休想我回答你。”
高令婉恨恨地瞪着宇文护，恨不能立时伸出双手，掐住宇文护的脖子，逼他回答自己的问题，目光闪了又闪，她愤愤地从鼻子里喷出两道气，收回视线，坐正了身子，不问了！不差这一时半刻，早晚她会查到真相！
宇文护得意洋洋地看着高令婉的测脸，“怎么，不问了？”
高令婉假装没听见。
稍静片刻，车厢里响起宇文护平静的声音，“什么时候，你能放下心中的执念，什么时候，你才能拥有真正的快乐。”
高令婉愣了，不觉转脸看向宇文护，她的执念？她有执念吗？她的执念是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有执念？如果非要说她有执念，那么，她的执念就是为外祖和斛律家报仇，亲手杀了陷害外公的元凶。
“我没有执念。”她转回脸，声音冷硬。
“你有。”宇文护看着高令婉，“曾经我也有一份执念。想不想知道我的执念是什么？”
“不想！”说实话，高令婉还真有点好奇。
宇文护一笑，转过脸，看着前方，自顾自地说下去，“我的执念就是快快长大，练好武功，把我的摩敦从齐国救回来，把杀死我父亲的那名齐国将军碎尸万段，为我父亲报仇，为我母亲报仇，也为我自己报仇。”
宇文护的声音很平静，高令婉却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你作到了，不是吗？你应该很高兴吧。”
其实，心，早就认定身边这个男人是陷害外公的元凶了，只是不知从何开始，不敢面对，不愿面对，自己欺骗自己要亲口听他承认。他亲口承认，她才信。
宇文护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原来我以为我会很高兴。可是，当我听说斛律一门满门抄斩时，平心而论，我并没有多高兴。若说高兴，也不是为我的私仇得报而高兴，而是为我大周高兴。”
高令婉冷笑，“说得真动听。”
宇文护扭过脸看了她一眼，“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不信。”
宇文护转过上半身，伸手将高令婉的身子强行扳向自己，定定地看着高令婉的眼睛，“信不信随你，我想跟你说的是：世间一切事，无不是因果。”
“因果？”
宇文护一点头，“不错，因果。”他近一步解释，“种了什么因，必结什么果。若那人当年不杀我父，不掳我母，我又何必心心念念要找他报仇？他满门受戮，即是自己当年种下的恶因。”
高令婉无语。
宇文护看着她，“放下你的执念吧，放下它，你才会真正地得到解脱，才会真正地得到快乐。”
高令婉望着宇文护的眼睛轻声发问，“如果，在你没有为你的家人报仇之前，我让你放下你的执念，你会放弃吗？”
宇文护垂下眼，沉默不语，高令婉轻声反问，“你不能为你的家人放弃你的执念，你又凭什么要求我放弃我的执念？”
“我后悔了。”过了一会儿，宇文护轻轻说。
高令婉一愣，“后悔什么？”
宇文护抬起眼看定她，“后悔没能比他更早遇见你。”
如果，他们能早一些相遇，或许，他不会对那个人用反间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