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第11章 诗人(1 / 0)

我们匆匆离开风云游戏厅,穿过小八叉巷抄近道往回走。

经过一个发型屋时,一个穿着大开领皮夹克的年轻女子隔着玻璃跟我们打着招呼。就像商店玩偶柜台里的布娃娃冷不丁儿冒了句话,我吓了一跳。

我朝那女的瞄了一眼,她轻佻的笑容让我感到心惊肉跳,那是一种糅合了三流演员低劣演技和饱含暗示的笑。玻璃门透射出的粉红色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呈现为原始的肉色。

她脸上敷的粉可真够厚的!简直就是一面具。

面具背后无数张脸穿透粉色玻璃接踵而来,我揣度着她背后的故事。

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要干什么?

种种疑惑困扰着我,我赫然发现图书馆里那些指定的文学著作中压根儿就没有这样的角色,那些苍白的描写完全抵不过眼前这张苍白的脸。

屠胜豪仰起头打了声口哨,径直走了过去。

她讨个没趣,背过身来,露出宽厚的后背。

我紧随屠胜豪快步朝前走去。

“他妈的一脸腻子!”走过没多远,屠胜豪骂道。

“哦!”我装作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洗[头房,大头小头一起洗!”

“哦!”

“人们常说‘大八叉巷看,小八叉巷干’!说的就是这个!”

“哦!”

“那女的就是一‘鸡’!”

“哦!”

“你怎么老‘哦’啊!”

“没有啊!”我笑笑。

“哦哦哦!想吃‘鸡’啊!”

“去你的!我操!”

“你还流鼻血吧?”屠胜豪突然问道。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我有所警觉。

“就问问!”

“早晨起来容易流。”我如实回答。

“上火吧?”

“胡医生说是内火肝旺。”

“你刚才该进去泄泄火呢!”屠胜豪笑了起来。

“去你的!你不会去过吧?”

“‘两房三厅’你去过几个?”屠胜豪问道。

“什么‘两房三厅’?”

“老土了吧!”

“快说说啊!”我催促道。

“两房——台球房、洗[头房,三厅——舞厅、游戏厅、录像厅啊!你是几房几厅?”

“我啊?一房两厅!”我想了想回答道。

“比我差点!”屠胜豪笑了起来。

我们趁着夜色穿过“破烂张”那扇小门径直进入教师宿舍区,很多人家在客厅里黑着灯看电视,闪烁的荧屏透过黢黑的窗户发出时明时暗的光。

在青年教师公寓前我们遇到了白玫老师,她和一个矮个子男人走在一起。她穿着一件过膝的白色呢子风衣,把手跨在那人的胳膊肘里。他们相依而行,斜拉在墙上的影子彼此交织在一起。

矮个子男人脸色苍白,他好像喝了酒,走路有点晃晃悠悠。

她朝我们这边看了一眼,刻意回避似的低着头和那人一道走进单元门。

我和屠胜豪猫着腰躲在单元门附近的一个邮筒后面,仰头朝公寓楼望去。

片刻之后,三楼西侧朝南的一个窗户亮灯了。白玫老师出现在窗台前,她轻拂了一下额头上的刘海,顺手拉上了暗黄色的窗帘。

“操!”屠胜豪压低声音,“就这家伙啊!”

“谁啊?白老师的研究生同学?”我问道。

“分了!这个是新谈的!”

“为什么啊?”

“好聚好散呗!”

“怎么不和史翰老师谈?”我突发奇想道。

“你拉郎配啊!”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等你知道了黄花菜都凉了!”

“就他?跟猴子似的!”我添油加醋道。

“好像叫蔡什么来着,忘了!”

“蔡宝奇?”我猛地想起拳皇里身法灵活的“猴子”。

“对!蔡宝奇!你这名起的好!白老师怎么会看上这小子?他比根号二高不到哪去吧!”

“没准这家伙有才呢?”我信口说道。

“有个屁才啊!听说这家伙有路子,专做医疗器械!”

“哦!”

“这家伙有辆富康呢!”

“这都多晚了?蔡宝奇不会不走吧?”我问道。

“要你烦神啊!”屠胜豪不屑道。

“撤吧!”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边走边聊着朝教室走去,那扇暗黄色的窗户渐行渐远,衍变为夜色的漆黑。

回到教室,我把两只手架在太阳穴上,从游戏厅出来时吹到了风,我感到一阵头痛欲裂。我盯着物理课本上的电磁线圈,思绪打着转儿在脑海里反复冲击。

这一天经历的够多了!从万有引力到辩证法,从一只瘪掉的套子到一双诱人的眼睛,从不知火舞到粉红小屋,从彼此交织的影子到那扇漆黑的窗户,种种亦真亦幻的影像在我脑海里彼此交织后演变为面目全非的杜撰。

在明灭闪烁之间,在若即若离之中,白玫沿着教室的过道朝我走来。

我噌得一下子站起来,将课本放到课桌的书摞上,指着其中一段内容问了一个问题。白玫弯腰俯身,双手撑在课桌的两个角上。她恰如其分的解析已然苍白无力,纵使简短的目光交流却让我感到羞赧不堪。越过受到重力作用而累累垂下的白色连衣裙领口,那条缝隙恰同望远镜赖以观察的视镜,若隐若现的隆起变为触手可及的沟堑,翠绿色的玉佩像垂在脖间的水滴一样摇摇欲坠。那白茫茫此起彼伏的一片已经足够震撼了,锁骨两侧的凹陷恰到好处。

好像被高瓦数的射灯闪了一下,我的眼睛突然感到刺痛不堪。

如同长了麦粒肿,烙印在眼底深处的影像严重影响了视力平衡,我眯着一只眼睛目送她慢步走向讲台。我看到了她后背上那个若隐若现倒写的“π”,那柔弱如水的影影绰绰、那温婉圆滑的寸寸珠玑、那深邃绵延的沟渠纵横全部隐藏其中,它像戴了面纱的少女一样神秘莫测。

蔡宝奇使了一招龙卷疾风斩,哑黑色的“π”应声断裂,继而呈现为浑圆饱满、呼之欲出的肉[体。

好像地震了,讲台试管架上那一排大小不一的试管剧烈颤抖起来,天花板上吱吱作响的灯管簌簌落下细碎的尘土。难道是为了安全?那些直立行走的试管为何都套了一层橡胶?标识有刻度的溶液跃跃欲出。

它们是如此肮脏、如此猥亵,如此不堪入目!如同天台上那副狰狞的涂鸦一样触目惊心,这些成群结队的感叹号摇摇欲坠。就像纠结于校史馆照片上的那个姑娘,那密不透风充斥着霉潮味儿的沉闷玷污了一张纯粹的脸。我要不要营救她?

再也坐不住了!

我像初学游泳溺水时那样感到绝望的窒息,教室里弥漫的空气像倒灌进船舱的水,不断呛入我的五脏六腑。我站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教室。

外面的空气冰凉砭肤,我打了个冷战。天空中是一轮金黄色的满月,地面上像敷了一层雪,呈现为皑皑的白色。我留在地上的影子异常矮小,黑黢黢的一片蜷簇在银白色上。

我走到花圃前的化学分子模型前稍作停留,那些彼此交错的化学键参差不齐,它们杂乱无章地串联着那些浑圆饱满的分子。我摸了一下其中一个被人反复摩挲过的分子,上面凝结的水雾迅速沾满我的手心。

一个快速追逐的黑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是傅里叶,它斜向跑出一道曲线。

我回头朝教学楼望了一眼,成排的方形窗户渗透出黯哑的白光。

我穿过教学区的红砖圆月门,沿着墙根的一条小路朝青年教师公寓走去。

凭着记忆,我来到白玫老师宿舍门前。

走廊上方暗淡的白炽灯令人昏昏欲睡,楼梯口厕所里的一只水龙头坏了,潺潺的流水声在一片静谧之下显得格外清晰。四下空无一人,狭长的楼道里笼罩着淡黄色的雾气,变得密不透风,一眼望不到尽头。

我屏住呼吸,心跳地厉害。我来这干什么?我又能干些什么?就像无端揣摩别人钱包的小偷,暗黄色木门上的锁眼一直在盯着我看。

我要是有透视功能就好了!

想象力有多丰富,我的内心就有多么龌龊不堪!

正在进行时还是将来进行时?蔡宝奇究竟行不行?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失落。

也许我应配以一阵疾风暴雨的敲门,仓促之中的快感足以令人感到慰藉。

透过门缝,我隐约听到屋里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一种近似于撕碎纸张的声音。

那张有着清纯和骄傲面孔的照片在我的想象中被撕得粉碎。

一根装满浓硫酸的试管剧烈地晃动着,淡黄色粘稠的液体溅到雪白的纸上。

屋里传出一声木头椅子拖曳时摩擦地面的刺啦声,一阵脚步声朝门口走来。

躲,已经来不及了!

木门猛然间打开,屋里溢出一片橘黄色的光。

“你怎么在这?”史翰老师愣了一下认出了我。

他鼻梁上的镜片像两片镜子,镜片里映衬出淡淡的橘黄。我闻到他嘴里浓重的酒气,房间里橘黄色的台灯朝黑暗的走廊里流溢出温暖的光。我猛地意识到了自己的失误,这应该是四楼,我刚才多爬了一层!

“史老师!”我打了声招呼。

“你,你怎么站在我门口?”他问道,口齿并不清晰。

“我?没事。哦!我,我想加入文学社。”我断然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扯到了一起。

“你?”

“嗯!”我在他眼镜镜片的反光中看到了自己,我像一个纸片人那样飘忽不定。

“就这事?”

“是的,赤羽文学社。”我索性暗度陈仓。

“你等一下啊!”他说完汲着棉拖鞋朝盥洗室快步走去。

“嗯!”我杵在门口看着他。

“你先进去坐!你先进去!”他回头朝我说道。

靠窗的书桌上摆放着一盏可调白炽灯,灯光在橘黄色灯罩的映衬下变成温馨的暖色调。书桌旁有一个小的书架,书架上凌乱地摆放着各种书籍、杂志。一个银色的小闹钟夹杂其间,闹钟的玻璃蒙子裂了,横亘的一道和分针时针交叠重错。

第二层书架上摆放着一个黑边的相框,里面是一张年轻女子的彩照,那个女子斜倚在公园的一座小假山旁,姿势有些扭捏。她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红色风衣,含情脉脉地盯着镜头。

书桌上有一本《海子的诗》,灰岩底色封面上是三个不同朝向的“L”,右上角是作者的头像——他清秀得像个女生。桌面上平摊着几张信签纸,其中一张沾满了黑色的墨水,那看上去像钢笔不出水甩动时溅射的墨痕。书桌旁有个塑料废纸篓,里面塞满了团糅在一起的废纸。一张狭窄的单人床紧靠墙摆放着,床上的被褥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靠床的墙上盯着一个木制的海军锚,一根暗黄色的麻绳粗矿地缠绕在白灰相间的木锚上。

我突然听见急剧的呕吐声和最大流量自来水冲击盥洗池的声音。

他显然是喝多了。

我朝盥洗室走了两步又退回来了,我并不清楚如何去慰藉一个喝醉的人。来回反复两次,几声响亮的干呕让我打起了退堂鼓。我那时候成熟一些的话就应该知趣地离开,我完全把自己置身于骑虎难下的境地。

我几乎是把他拖回宿舍的。

他低垂的脑袋像拨浪鼓那样摇摆不定,我赫然发现他头顶上有一块硬币大小的秃斑。冲天的酒气混杂着呕吐物的异味扑鼻而来,我感到一阵恶心。经过楼道时,一位刚毕业不久的实习教师边掏钥匙开门边盯着我们看,他异样的目光就像看到了不打招呼来听课的校领导。

我原本还指望他上来搭把手,他却迅速开门闪身进了自己的房间。

“你刚才问我什么?”史翰老师含混不清地问道。

“我先扶您回宿舍!”我挺直脖子以承受他整个身子下坠的力。

“你说!”他猛地挺直身子看了我一眼。

我连带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您的眼镜呢?”我发现他的眼镜不见了。

他没有回答我,踉踉跄跄地歪倒在床上。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他纵了纵身子靠在床头上。

“我想借本书看看。”我觉得他已经记不得我刚进门时的请求了。

“你喜欢看什么书?”他盯着我问道。

“随便吧!都行!”

我赫然发现我面对的是一张全然陌生的脸,失去眼镜的史翰老师就像照片底板上那些模糊不清的形象那样——我怀疑他根本就看不清我是谁。

“我给您倒杯水吧!”我说道。

“谢谢!”

“那我先走了。”我把水递给他。

“你想借什么书?”他问道。

“就那本吧!”我指了指那本《海子的诗》。

“好!你喜欢诗?”史老师问道。

“嗯!”

“喜欢他的诗?”

“我觉得汪国真也不错——既然选择了远方,就要风雨兼程。”我随口来了一句。

“你还读过谁的诗?”

“席慕容!”我对她一无所知,只是作者的名字曾经引起我的注意。

“哦!她写过《七里香》。”史翰老师打了个酒嗝。

“您跟谁喝的啊?”我问道。

“自己喝的!”

“您发表过不少诗吧?”我接着问道。

他笑了笑,并没有回答我。我觉得他是酒上头了。

“元旦晚会上您读的那首就挺好的,《向往大海的鱼》!”我说道。

“那天是其中一首,后面还有呢!”他踉跄着站起来从书架上拿了一个笔记本递给我。

“嗯!”我翻看着笔记本上的诗句点点头。

“一条鱼就是一首诗,有多少条鱼就有多少首诗。”

“嗯!”

“每一个人都是一条鱼,一条向往大海的鱼!”

“嗯!”

“每个人都是淡水鱼,淡水鱼游到大海就意味着死亡。”

“嗯!”

“你知道我的笔名吧?麦哲。”

“麦哲?”

“麦哲伦的麦哲。我读一首吧——《敲锈之歌》。”史翰老师借着酒劲读起其中的一首。

老船!

你这艘老船!

为何总是锈迹斑斑?

你的船长去了哪?

为什么只升起半片帆?

你的水手都醉了吗?

看那桅杆已经折断!

老船,你这艘老船!

让我拿起锤头,

敲去你浑身的红绣!

你的汽笛为何这般嘶哑?

海鸥不在你上空盘旋!

你的母港究竟在哪?

谁为你纠正罗盘?

老船,你这艘老船!

让我拿起锤头,

敲去你浑身的红绣!

风暴也许就要来了,

可你却浑身是锈,

可你却浑身是锈…

——《敲锈之歌》

后面的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不清,就像一个在饭桌上滴酒未沾的人受到那些酩酊大醉人们的熏陶而变得神志不清。我和史翰老师的对话出现了严重的一边倒,严格意义上讲,我只能算是插不上话的倾听者。

史翰老师已经热泪盈眶了,酒精和诗句发生最剧烈的酶促反应,他显然在说醉话了。他无所不谈,甚至有些言辞过激了。他问候了学校一位资深的退休教师,那名被返聘到教学督导组的老教师给他挑过不少刺。某些过于直白的语句他使用了文言文,夹杂其中的之乎者让我难辨其意。我想到了那天晚自习在留下用英文呼唤来薇醉醺醺的四海。

我“嗯”、“是”、“对”之类肯定的词汇就像录音机上失灵的暂停键,快速旋转的磁带并不因此而拖泥带水。我想他可能误会我了,无力反驳而予以肯定的表述让他把我当成了“酒逢知己”。后面的话有些含混不清了,他的舌头似乎比思维慢了半拍,我必须细加甄别才能窥探一二。大体上是怀才不遇,那些早他出生十年的诗人们甚至令他妒火中烧。否定之否定的哲学命题在他身上灵魂附体,他一面感叹自己的作品却一面说它们是一坨屎。

透过他含混不清的只言片语,我几乎窥见他至今单身的秘密,书架相框里那个红衣女子其实就是扑克牌里千面一孔的“Q”。他坦然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就像武侠剧里蒙面侠客揭开黑色面纱,棱角分明的五官一清二楚。

我变得不知所措起来,我像无意中窥见国家机密的百姓那样惶惶不安。我劝他早点休息,他似乎并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某种程度上我完全被感染了,我像欣赏电影镜头里最出彩的桥段那样望着他。我看到的是一个毫无防御而直面灵魂深处赤[裸裸的人。他断断续续抽泣着说了些令我刻骨铭心的话,庖丁解牛般的抽筋拔骨令我瞠目结舌。梦想、爱情和人生三扇重叠的大门被贝多芬《命运》紧锣密鼓的前奏无情叩击着,我透过门缝窥见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世界。书架相框里那个红衣女子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开始融化,从表情丰富到行尸走肉,直到一具面目狰狞的骷髅。

仿佛坠入一个截然不同的镜像世界,直角坐标系的横轴和纵轴像时针那样扭转了一百八十度,密匝匝的点坐标变成无数酒精灯倒立的明焰。阿拉伯数字、罗马符号、化学分子式、英文字母和数不清的甲骨文在无穷无尽的三维坐标空间肆无忌惮地横冲直撞着,所有支离破碎的偏旁部首重新组合成光怪陆离的图形。

我像无意闯入他视野中的一只猎物,他乘着酒劲穷追不舍。

我疲于应对,就像坐在一辆冲下斜坡时失去刹车的自行车后座上那样心惊胆战。

我在究竟跳下去还是抓紧车座子的选择上犹豫不决。

“你醒醒吧!”我直接推了他一把。

他的头重重地撞到墙上。推完连我自己都呆住了,我发觉自己的右手在微微颤抖。

他似乎清醒了一些,他睁大眼睛空洞地望着那盏台灯,我像空气一样在他面前变得透明。

“没人能理解我!”他的瞳孔愈发游散了。

“我先走了!”我皱着眉头朝门口走。

“等一下!”他叫住了我。

“您早点休息吧!”

“你刚才说借书的?”

“嗯!”

“《海子的诗》?”他问道。

“嗯!”

“海子是自杀的——卧轨——在山海关。”

“我先走了!”

“那好吧!好吧!”他说完面朝墙埋头睡去。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能听到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和小闹钟秒针的滴答声。

我犹豫了一下,从书桌上拿起那本《海子的诗》走了出去。

下楼梯经过三楼时,我朝白玫老师宿舍的方向望了一眼,楼道里黑漆漆一片,寂然无声。我朝楼梯拐角的墙上吐了一口痰,愤然离去。

就在一年前,我所在的城市成功创建为国家级诗词之市。我走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上,急速驶过的电瓶车风驰电骋。一群狐朋狗友搭肩勾背,嘴里冒着粗俗下流的方言俚语。

刘高斯已经成为市城管铁西分局的一名科长,他奋战在另一个城市荣誉——国家文明城市创建的战场上。在一家以文[革主题为背景的京味儿涮肉坊,我和刘高斯举杯换盏,大号扎啤杯子在碰撞中溅出淡黄的泡沫。涮肉坊的前身便是名噪一时的古洞舞厅,时过境迁,这一带早已面目全非。这里我吹嘘着海外的奇闻异事,并把一些慷慨英勇之举添油加醋地扣在自己头上,刘高斯则谩骂着无聊的机关生活,轻而易举就陷入人民舆论的汪洋大海实在不是什么美差。无意中谈到史翰老师,当我问及那些书籍和手稿时,刘高斯有些含糊其辞。

他点燃一根硬壳中华,打了一个饱嗝。

“你当时说拿走的,这都多少年了!”啤酒混杂着孜然粉和生洋葱的味道从他口中喷出。

“快给我吧!当时说好我收藏的!”

“哪找去?”

“不是放你家车棚里了吗?”我问道。

“那房子早腾给别的老师了,都不定换过几茬人了!”

“你搬家带上啊!”

“我带哪些东西干嘛?你以为我像你啊!”刘高斯哑然笑道。

“说的也是啊!”

穿着海魂衫的年轻女服务员端上一盘“龙门花甲”,她朝我们莞尔一笑。

我和刘高斯颔首致意,却流露出些许遗憾。

“那里面有一首诗你还记得吧?”几扎啤酒下肚,我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了。

刘高斯脸涨得通红。高中时刘高斯一杯啤酒就上脸,十几年过去了,还是老样子。

“那些陈年烂谷子你还惦记着啊!早就卖废纸了!”刘高斯乜斜了一眼。

“唉!还诗词之市呢!”我叹了口气。

“还当真啊?这叫挂羊头卖狗肉!我看你是在海上过于寂寞了吧?”

我点了根烟,沉默不语。

“赶紧上岸找份工作,结婚生孩子!”刘高斯一口干掉了剩余的啤酒。

刘高斯结婚并不算早,可孩子都要上小学了。我见过刘高斯的老婆,一个相貌平凡的居家女子,是市中医院的医生。相比之下,我在海上飘荡的身影真的有些孤单落寞了。本想吃完饭和刘高斯去酒吧的,但想到他老婆孩子还在翘首以盼,我送别刘高斯自行前往了。

在酒吧里,我又喝了不少红酒,这几乎成为我下船公休期间的常态。

酒精麻痹神经所带来的眩晕感像海水拍打船体一样,让我难受却欲罢不能。我摇晃着走进厕所,对着马桶恣意地倾吐。我趔趄着身子用冰冷的自来水洗脸,灼烧的体温被暂时冷却,头部在温差下产生巨大的裂痛。

一个衣着暴露、身材性感的年轻女子走过来,她站在我身后轻抚着我的后背。

透过T恤衫,我能感觉到她掌心透出的冰凉。

我接过她递来的纸巾,擦干脸,把身子倚在盥洗台上凝视着镜子里的女子。

四目相对,她莞尔一笑,我们俨然如同一对熟识多年的情人。

她也喝了不少酒,也许刚在女厕吐过。

我们相互搀扶着,像两个刚下战场的伤病,相互依偎着走向酒吧朦胧的黑色。

酒精真是奇妙的东西,它更像某种催化剂,能够让两种甚至绝缘的物质发生激烈的化学反应甚至形成新的化合物。她玫红色的低胸上衣让我有些眼晕,我甚至觉得她似曾相识。我喝醉后都会产生这种幻觉,陌生人会和我记忆中的某些身影重叠交错,一切变得模糊而虚假。

我在酒精的麻痹下对现实和记忆充满苦涩的困惑,在转瞬而逝的快[感后留下大脑极度清醒的空白。我在这种混沌的清醒中,脑细胞火光电石般的碰撞会蹦出几句醉话。我仿佛一个灵魂附体者,在眩晕中下意识的说出不属于自己的话语。

我试图去扑捉这些支离破碎的语言,当年的诗句像焚烧后随风消散的灰烬一样不可捕捉。酒精作用掀起的波浪击打着我逐渐消退记忆的堤坝,堤坝上附着的浮游生物被卷回大海,空气中充斥着海水的咸腥味和燃烧不充分的柴油味儿。驾驶室外涌起密不透风的团雾,那些模棱两可的形象像黑夜里的冰山一样逐渐露出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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