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这无尽的悦意中沉睡了不知多久，雨水洗涤了一切，破云而出的阳光，照耀着亘古如新的大地，饱饮甘露的泥土香甜滑腻，林籁清幽，鸟啼鹿鸣。
我从绿草间隙里的虫鸣声中苏醒。
我舔了舔鼻尖，缓缓站立起身子，行动非常轻松，那些恐怖的伤口竟已没有一丝感觉。
我抬起脚，试着稳步向前走动，自觉无碍后便试着跑了起来，然后越跑越快，心情焦急。
我满地兜圈地寻找那间收容我微弱生命的房屋，以及那座和光环绕的石像，并且努力回想着那位善良女子的蛛丝马迹，誓愿一定要找到她！
但直到美妙的太阳斜向西垂。我遍寻四方，却没有一丝收获。
这杂草丛生之处不仅没有那女子的身影，甚至连那石屋建筑都毫无痕迹。
我茫然追寻，内心沮丧，几乎开始怀疑那只是一个梦，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这种猜想。
我们狐狸之间偶尔会谈起彼此的梦，内容总是那么荒诞无趣，在我命悬一线的关键时刻根本不可能跑进那样的粗俗的梦境中去。
我望着日暮时天际间绚烂的变幻，越看越觉得与昨日光景相似，听闻云天之上，神仙家乡，常言狐类能历劫成仙，但仙道飘渺，传说中寥寥数语，曾不足以打动我心。但此刻，自那石像而来的神圣感召让我感到重回生命的意义。
我恐怕是不能像以前一样生活了。
几天以后我回到聚落，一群狐狸围拥过来，把我从头到尾闻了个遍。他们大多数已经开始适应没有我的日子了。唯独几个常常一起捕食的同伴激动得呜呜鸣叫，几乎呛出眼泪。我强有力的跟他们撞了几下，示意我一切都好。大家寒暄一阵后各自散去。
入了夜，我趴在洞口，望着天上缺去一块的月亮，反复回忆着那段际遇，以一个有着深厚种族信仰的禽界灵长的身份去解析此中奥义。
虽然我身边年长的狐狸都没逃脱老病死苦，但整个族群却又对九尾狐仙乃至一切物老成精的传说深信不疑。
据传言所说，大抵只要活得很长，在慢慢累积的生活遭遇中明亮心识，增长智慧，最终便可参悟玄机，位列仙班。
那么我走的这遭生死奇遇，是否昭示着如烛火点燃玄冥的那个刹那，进而须由我以生命来焚化膏脂，引其放光，照遍虚空？
灵机一动，万法皆开。
我这样想着，更不能眠，连自己曾经嘲笑过的荒诞传说都变得真实可鉴起来。我的思绪在深夜中无人打扰，任意驰骋，却无出路。直到我听到草木窸窣作响，朋友的脚步越来越近才从迷思中出离。
我睁开眼，看着小豁牙朝我走来，嘴里还衔着一块吊着筋肉的骨头棒子，便退身巢内，让出些位置示意他进来。
他窜进洞穴，把骨头放在我面前，说：“吃吧，辛苦一趟连个鸟毛都没带回来，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想起那扇排骨，口水一咽，这事也就不提了，传出去说我自私贪多才招了打。
小豁牙纯真质朴，是个可以交心的朋友，我决定把他们走后的事情仔细说给他听。当我讲完后，他认真的看着我，目光炯炯，满怀担忧，半饷才挤出一句“你真是在做梦，狐狸哪听得懂这么复杂人话呢？”
我被问得怔住，猛地一惊！激动得朝他脖子上咬了一口。
可不是吗，狐狸都是看脸色猜人语的，纵是真能听懂的，无非是“打”、“捉住”、“狐狸”、“整块皮”之类的！而那女子的祷告被我听的声声分明，看来那日所拜神像必然真仙，所遇女子也绝非凡人。
我连连赞叹着莫大的机缘，如今神庙虽寻不到，但有这修为的女子必定世间罕有，这真是个寻访的门径。
“谢谢你，小豁牙。”我欢快道。
他看着我这般兴奋狂喜，更是楞住定不动，模样真是憨傻可爱。
我不多解释，直接把骨头叼到他爪边，道了句“吃了便睡吧，明天还有好些忙呢！”说罢，自己先俯身睡去。
翌日醒了个大早。
现在我就要开始去找她。
人世险恶，我虽有意涉足，但区区一只柔弱狐狸万不可盲目冲入，必然先要有所准备才行，且让我去把人类的行踪观察仔细。
所谓居高处方能一览无余。
我向那高处行走，在各个山脊驻足观望。
村落的布局规划几日间我已能看出个大概，但山中丛林茂密，关键处常被树木遮掩。为了更上一层，我又学着爬木攀枝，栖树眺望。同类们见了，不解地立在下面望着，议论这狐狸上树盘算的什么好事？
但久而久之，它们见我连个鸡毛也没薅下来，就都不再留意。再后来，开始有好心的同伴提醒我——“你这么蹲在树杈子上当心给人射下来。”
这倒也是，我这条白白净净的身子挂在这绿叶堆积的树冠上甚是打眼，于是我猫下身子，小心缩进枝叶浓密处，坚持继续观看。
或是有人该笑我了，这小小村落数里方圆，就是在脑中一一刻画，又费得了多少时间？其实这些屋宇道路，在我转山时早已布列于心，如今我所看的，是他们平日俗务，市侩风物。
比如看见那趁着早市纷乱浑水摸鱼的人，我判定他必是那祭日打我的庙祝。当然，在铺面前与人口角的也是他，被贼人偷了荷包的也是他，被熊孩子抓扯戏弄的还是他！不过这种人看几次也就腻了，我看得更多的是——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挽着发髻的妇人开了栅栏放出五彩的鸡群，公鸡翅膀一扑，蹬上屋沿，扯着嗓子边抖边叫，母鸡笨重，肥肥胖胖，慢悠悠的溜着一群黄灿灿的鸡崽子。
然后卖水果的汉子在园中摆弄梨子香瓜，整理挑担上的麻绳，把扁担往脖子后一搁，蹲下站起，摇摇晃晃出了门去。
那街中开药行的起得很早，先在后院喂饱了养在大缸里，红绸翻梭的鲤鱼，然后站在亭庭中央，大张双臂比划起拳脚来，他动作很慢，有时还会停住，连遥远偷看的我都给看得定住了，直到他再次伸展胳膊我才将全身疏松开来。等到鱼儿吃完食沉入水底时，他就收了架势，踱步至前门移开木档，挂好商旗，开始经营。不久便有人纷至沓来，什么样衣服打扮的都有，步伐有急有缓……
就这样看了几日，本以为凡人生活也就如此这般了，哪知我正涣散时，忽而街市中央，人群密列两路，中间让出一条小道，只见其中有两个人一前一后，紧紧追赶，二人脚步均快如飞梭，倏尔就快要跑出我的眼界，我急忙勾住树枝，侧身寻望，随着他两追逐愈远，身子我也愈倾愈斜，眼看那二人就要窜出眼界，我的脑子却被个东西抵住，移动不得。
我急切想把这膈着脑袋的碍事的东西避开，转头正要拱它，却惊见着一个藤草扎编的鞋底，接着一只青线绑腿，再往上还有张笑嘻嘻的人脸，我吓得一个哆嗦，从茂叶间层层往下跌落，摔得一阵眩晕。
那人拽着细细树枝，三步两下，飘也似的就下到了我身边，但步子却不再靠近，他打理了衣服上的落叶灰尘，捋了肩上背囊的袋子。转身就要离去。刚走几步，又从兜里摸出一个苹果般大小的青翠果子朝我扔来，直逼颜面。
我一口咬住……
“恩！好吃。”酸酸甜甜，汁水丰盈，一口下去惊狠都消了。
我吃得欢喜，他行走时朗声笑道：“珈兰果，吃了长寿数的。”
“谢了谢了，休说妙用，单是这份美味就够了”
我心想倒是遇到个大方的人。咬着果子，心中回谢。
把果肉嚼了干净，我含着这果核不忍吐出，正美滋滋的回味时，突然惊觉他的话语我能知晓！
能与狐狸对话，此人必定不是俗物！
我连忙起身追随。
哪知这人腿脚忒快。我步伐踉跄，寻到身影时已被甩开一段崎岖山路。
狐狸的腿，上山轻便，下山笨拙，我这回儿着急起来，更是追赶不上，眼见此人将要没影，我慌得乱步跑出，不料却蹬散了松土倒地滚下，跌落路径不能由我，以致与那人愈离愈远……
疼痛、焦急、失落霎时间一齐逼来，我鼻子一酸眼睛也湿了，原地上急得呜呜嚎叫。这一叫却招来了草丛中一阵异动。
大事不好！有东西埋伏在这儿！
我即刻匿了嗓音，隐没草堆。谨慎听着地上动静……
不远处有几点轻轻脚步，缓缓落蹄。料想是捕食者蛰伏欲出，若是它勘破我的行踪，必然将发动致命一击。
我悄悄挪动身体，压实前肩，崩紧臀腿。随时准备蹬脱逃窜。
那脚步似乎越来越近，怕已是寻着此处来了，我脑中飞转，想起往东方跑去不过百米就有几处叠嶂石丛，此起彼伏，每一折正好受我一跳，大的猛兽不能一跃而过，小的薄石又不能留他爪子久矗，我若借此地势，发挥得当就能捡回一条小命。
我这命……心中忽地忆念起那人，哀叹一瞬，不敢再想。
刚要抽身，却在这时，草丛中的响动忽然歇了，迎面传来“嘤——”的一声。
显然，这是只狐狸的轻哼。
我霎时懵住，蓄势待发的身体尴尬地僵硬了，好不容易动了脖子，正想要伸头去看个究竟。而对面的草丛动静却更加明朗了，可见对方也不再是打埋伏的样子了。
我放松些戒备，前倾脑袋，向外望去，当我们四目相对，我顿时大松一口气，原来在对面的是只和我一样白净的狐狸。只不过它是从未出现在这山中的生面孔。
它与我目光相接后便立住不前。我走出草笼摇着尾巴想要过去打个招呼，缓和一下气氛。然而它却对表示出友好的我连连退避。当我近到离它只有一二米的时候，它猛的转身离去，其步伐之矫健，腾跃飞身迅不能及。
我不知它为何这般躲避，但因自己追赶不上，无法求问，只能当他性情乖僻，气质高冷，只要无害于我，便由它自去吧。
我眺望山上它逃开的地方，已是烟云迷障，不可追寻。复又低头寻看山下那人离去的方向，惊觉地上还接连不断地留着一串儿脚印。
我顿时打定主意，要探清他的归路。
趁着脚印未被碾乱，我立即追寻过去，心想哪怕只近得了数步，好歹也能明白个方向。于是这就跃入小路，垂首寻找那藤草纳底的脚印。
你是否也曾感受过因缘生起时的顺遂巧妙？那天的地面奇迹般的干净，路像是被劈开的一样畅达，清晰的脚步逐个印刻在道路中央，连一颗拨乱它纹路的杂草都没有，我就这样随着路径一直走下去，然后在天光转暗的时候，我看见翠色掩映的深邃尽头，有且只有一间小小房屋。
它是安静的，安静得生出一丝寂寞，就好像一直长久等待着什么人的到来，这扇门扉所延生出来的道路上幽寂逼仄，行走中足音声声回响，让我在走向将要接近他的那段路时，感到悠远漫长。
那是我第一次，抵达人类房屋的门口。看着他在素服外披上一件被夜风吹动的葛衫，专注地整理行囊中采摘于林中的细碎事物，似乎分毫没有察觉我到来时候。
我从来习惯对外界的风吹草动做出机敏的反应，而且几乎从不出错。
但此刻，我对周遭的一切感觉都变得迟钝，连自己的存在都变微稚渺小，虫声震耳，露珠沉重，夜色来临，我被困在蒙昧中。不敢向前。月亮在群星中高悬郎照，如常运行自己的轨迹，我却不知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