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上帝是否公平，对我而言，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人，他们在出现时，都如同冬日阳光般的惹人注目，从一开始就让我难以忘怀。
这一年，将要来临的冬天，潜移默化地把我送去到人类的身边。
回到族群之中，我再也不愿意每天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捕捉猎物，但对于把时间浪费在人类身上，我从未表现出丝毫吝啬。
常日里，我外出打望，回巢思考，继续观察聚落中的人群，偶尔也沿着道路再去看看那个能和狐狸说话的男子，我感觉自己对人类的了解与日俱增，但智慧增长的同时伴随而来的却是身体的贫弱。
由于我每天弄到的食物仅够裹腹，所以在天气转凉之后，我的毛发并没有如期蓬松起来，浑身也没有包裹上小棉袄一样的脂肪。我的毛发稀疏，体格羸弱，就像那些会枯死在冬季的草木一样，日日消减身量。
我趴在快光掉叶子的树杈上，冷风来回穿梭，吹得我鼻子湿哒哒的。
相较于我的顽强抵抗，远方的人群早有准备地在家中堆积了过冬的柴火，他们有本事点燃老树的枯枝升起火焰，巧妙地为自己取暖。
身为狐狸的我却对那莹莹的暖光望尘莫及。
这山中不缺木材，我这会儿就正好趴在这一大块枯木上，但除非引雷来劈，不然我真的没有其他办法把它弄然。
虽然施法引雷的事儿倒也真有，但那是修为极深的狐仙才能做到的！我不仅不能指望一朝得道，如今这身杂毛，连挨过冬天都指望不上了。
你不要以为我是因成天胡思乱想才导致当下遭遇生存危机，其实我是在为整个狐生做一次彻底的思考，主要围绕“如何在亲近人类和留存性命间找到共同的出路”这一点，进行大胆设想，小心论证。
最伟大的理论也需要建立在一定的实践基础之上，环望四野，此事正好有一种生物做的纯熟——家犬这种一脸谄媚的小贱货你总该知道吧！
他们对着自己的主人摇摇尾巴就有吃的，一身骄纵的脾气，人前献媚争宠，但若是同类相见，常常上前就咬。
然而它们的本事也不是特别大，我遇见过那些跟着上山打猎的狗儿，有人的时候，他们还能表演吼叫，可惜一旦离了主子就完全不知所措，还不是经常被我等灵兽拍着玩儿！
不仅如此，论及身貌他们也无法与我匹敌，小狗子们叫声嗡嗡的，像闷雷一样难听，并且就算开悟，修炼成犬精之后，在法界地位也极低的，根本不能和狐仙相提并论。
但是，苍天却将一项奇特的天赋赐予了他——那就是巴结！
是的，巴结！我咬牙切齿地确定道，正是因为这种不要脸的本事，使得家犬在和人类相处这件事情上，着实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能够冲破了丛林法则，一跃飞升入人间生活中去，与人作伴，耀武扬威地进山捕猎。
这种行为，着实被山林野兽所不齿，但如今，我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不得不低下头来向它学习。
非是咱家自夸，若论看家护院，站岗放哨等等本事，我山中之狐绝不输它。
无奈它惯卖一手好萌，摇尾乞怜，滚地转圈无所不能，就是没有个灵兽桀骜的样子。这正是我们狐类所不齿的。
要知道，我们狐狸若不是在追捕狩猎，繁荣族类，就是在寻道求仙，受人供养。平生最怕寄人篱下，苟活一世。纵是有人喜爱我类模样，抓去了驯养，也有同族解救脱逃。
如今我心计学它与人结交。不免要想好自荐的风度。否则弄巧成拙，让自己狐不狐，犬不犬。同类嫌我，异类欺我，从今往后，前途渺渺。
这些日子，我心烦时，便会往那屋舍处散步遣怀，每每想到屋中之人有解读狐语的能耐，且信手抛出的果实，都是我翻遍树枝，也再找不出一个的，就觉得他必定来路不凡。
说不定他认识救我那位姑娘？又或者他能通晓神仙之术……
百般幻想萦绕于我，让我内心愈发躁动。
只不过，若想成就大事，必要冷静思考。如今我虽有心与他亲近，但本意终在寻访飘渺仙家，所以初见时还需带些灵逸风骨，日后相处才不至于遭到怠慢。
择其时间，应选在月色盈满，人户寂静之时，趁着夜色幽昧，将我身影照的飘忽不定，亦真亦幻，于捉摸不透处悄然现身，这样才能使他能用心观瞻我的神貌，将我当作个灵根深植的宝贝，用心相待……
盘算至此，我也该起身行动了，不出两个月，秋风扫尽，冬雪始飞，天地生杀，无处可逃，这会儿还在秋季，纵是计谋不成，我也好及时再作打算。
是夜，月望。
至彼屋侧，静候烛灭。仰观太阴，精神具足。寻得柴薪积于窗外，蹬上窥探，端视少顷，宅中事物寂然，人已安寝。正是引动玄机之时……
咱家勾住窗缘，后腿蹬墙，纵身飞入屋内！
哐——
我自顾风姿飘逸，不想这一跳却没能如愿着地，偏是傻兮兮地踩滑在了桌上，又不知其上垫着个什么东西，被我前腿一薅，一并落了下来，闹得屋中动静忒大。
那屋中主人必定已被我这冒失行径吵醒无疑，怕是起身就要喊打。
慌张中我翻身站起，想要飞弹出窗，但心急中高估了自己的腿力，猛跳起来，爪子却只按到墙上，反倒被摔了个大响……
窗前明月分外忧伤，我在这片绝望的地上霜雪中仰躺不动。
屋主起身的动静渐渐清晰。
完了完了，连日计划，却漏了这一出。那烛光从一侧升起，由远逼近而来。我身体虽然恐惧得蜷缩，但暗地里已备好了利爪与尖牙，他若动手，我必不屈！
心中倔强，眼中已含泪光。
“哟？原来是你啊！”那男子说话，语气轻松得让我放下戒备，僵硬的身子霎时变软。
但他这话我答不上来。
其实我本来预备过一番装神弄鬼的自荐词，但在此中情形下说来只能引人发笑，索性不言不语，随他发问。
“果子吃上瘾了？想再讨几个？”他几乎是在嘲笑。
但这句话倒可做个引子，我瑟缩着身形，低头小声回道：
“得公子赠以嘉果，那日匆忙，未及感恩，偶然于此重逢，特意前来道谢。”
我听过不少狐仙周旋于人间的故事，她们说话大抵如此，我依其口吻回答，瞬间便觉得有了几分仙气回身，飘飘然轻身站起。
“哈哈哈，好好，酬谢不单靠嘴，更当报以行动。你看那——”他伸手指向墙角黑洞洞的一处：“那有个耗子洞，你去把他端了吧。”
我看着他手指之处，正准备领命受旨，哪知他这么一说，登时脑中一窝耗子爬开，窜的满地都是，吓得我阵脚大乱，想起耗子毛，喉咙就一阵瘙痒，于是皱眉抬眼望了望他，但见他一副认真的样子，我只能哽咽着接受了这个任务，心中安慰自己道：“既然他有所指派，总归是给了我个一展身手的机会，也免得我傻傻呆立在这儿。”
对着那黑暗无底的深渊，我深吸了一口气，先对他提醒道：“此物我在山中捕捉得少，恐怕动作难以迅捷，劳烦公子移开几步，我好方便施展。”说罢，夹着尾巴向前走去了。
“哈哈哈哈。你这么实诚，怕是成不了精的。”他一阵乱笑，说话间，已拿着烛台走到了那墙旮旯里，俯身用灯一照，墙是墙，地是地，平平整整，哪有什么老鼠儿子挖的洞。
一股被戏弄的怒气刹那在我小小的身躯中激荡开来，我尾巴一甩，转脸就要离去。却听他声音传来：
“狐狸不做无心的事，深夜前来，所求何事不妨直说。”
“只是打听个人！”我果断回道。
“哦？他叫什么名字？”他问。
“我不知道……”
何止名字，那位抱着我的姑娘，她的高矮胖瘦，服饰容貌我一概不知，就只记得那一番话，和那温泉流淌般的语调，却又学不出来。
“那你说说他的样子，干过什么出格的事让人记下了，或者有什么特别之处能够作为线索，这些都可说来，好让我寻摸寻摸。”他问仔细了，似乎有心帮我。
“我……我却都不知道。”我无奈道。
他收起了那副轻松做派，认真询问我道：“难道仅是萍水相逢？”
我撅嘴不答。
“那你为何找它？”他好奇道。
我只能把那近乎起死回生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他，尤其在祷词那一段，虽不能复刻，也要发挥得声情并茂。
他听过后便陷入沉思。我们彼此对视，许久，他终于开口：“何必再去找她，以你的口才，继续修炼下去，往后必然可以成为一根神棍，到那时，大小由我，变幻如意，岂不逍遥自在。”
他嬉皮笑脸地看着我，大概以为这段生死奇遇是我刻意而为的狐言乱语。
按照传说，山中野狐深夜拜访独居男子，话到此处，就该摇身一变，化作二八佳人，戏谑言笑，搔首弄姿，慢慢贴近他去……
但我就是因为没这个本事，才冒险前来投靠他这位山居幽人，希望借宿过冬，最好还能受其指点，早登仙道。
想着往日那些伟大的计划，我心寒地翻起了白眼，默默望他无语，而他却是自乐无暇，对我的严肃视若无睹。
看吧……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从那天我在光影摇晃的绿叶间隙中看见他第一眼后，就开始乱纷纷地幻想我们再会时的场景。
在每一种设想中，尽管开始都很迂回，但我们最终都很快在谈话中了解了彼此，我会从他身上发现仁慈，善良，博爱和睿智等等美好的品行，进而由他的循循善诱将我引入人类世界的大门。
但当这一天真的到来时，我仅仅遇见了一扇进得去出不来的窗户，与他说了一些不找边际的话，这种情况严重地阻碍我们及时去了解彼此的内心。
因为无法决定缘分的深浅，所以直到我们分离时，他依然是我最不可解的谜题。
那天，我最终还是道明了来意，他不仅没有拒绝我，还在“耗子洞”的地方铺上了几件旧衣服，搭了个狐狸窝。可以说，这就是我在人世间第一次落座的地方。
等他睡着后，我踮着脚，轻轻爬进温暖的窝中，然后舒展开身体，望着窗外的月亮，一直看到心满意足才肯趴下。
那个幽远的夜晚，在我往后的回忆中不断延长，如同坠入爱河中亦真亦幻的美梦，水光被自己的心混淆，但我却能很真实地记得，并且还会不自觉地想起，那夜我静静地卧在衣物中，梦里梦外都有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