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像是做了一场完美的表演，借势说道：“狐狸灵驯，能解人心，稍一□□便能助人成事。但若放任自流，随它顽劣，纵是有丛丛灵根，也必然枯萎荒废。”
庄赋看着他掌下柔顺的狐狸，毫无艳羡之色，傲然回话到：“看来你是此中高手，在下不敢耽搁你成就大事，曾闻村中有富贾专爱搜揽奇珍异兽，以你这一众狐狸的品相，足以做成好大笔买卖。请你快去其中，将它们喂得精神具足，容光焕发，也能多求得几个返乡钱，拿回去光宗耀祖。”
庄赋话中分明已有了逐客之意，但那人却是置若罔闻，只把桌上烛台一举，瞅了眼身旁的狐狸，得意说道：“说到品相，更值得先生一看。”他用手拢了灯苗，火焰遂停得端正，灯光也愈发明亮。
他走近不知何时已坐成一排的狐狸跟前，用烛光在它们面前一一照过，我随光观看。只见狐狸一共有七个，三个黑黑黄黄花狐狸，两个红背白肚火狐狸，还有一黑一白神色似人的狐狸。黑的颜色深不见底，而那白的！
灯光仅是忽闪而过，而我却分明看出了，那白色的，正是我遇见庄赋那日，与我在山路中打了个照面却又独自跑开的狐狸。
我看得霎时呆住。
那天我着急寻找庄赋，见它走了也没挂在心上。
如今它跟着这样气派的人物立在我面前，脸上表情又是那样沉沉的，眼神也像是避开我一般。我只觉得情况复杂，又不能立即跟庄赋讲。只能忍着，看他们接下来有什么动作。
那人将狐狸照过一遍后，把烛台稳稳当当地放回桌上，他看着庄赋，笑着问了句如何。
庄赋仍是坐着，对他那得意的神情爱理不理，耐着性子不与他对话。
那人在寂静中等待着庄赋的回应，弓屈的指节在桌子上叩出阵阵声响。
七只狐狸十四只眼睛，在暗处寒气森然地望着庄赋，庄赋扫过它们一眼，目光中泛出一丝悲怜，他抬起头来，凌厉看向那人，一字一句回道：“不管你今日所求为何，我恐怕都遂不了你的愿了。”
那人听了先是惊怒，转而又发出一声冷笑：“呵呵，我又不是要拿你那狐狸的小命根去织衣服，你有什么舍不得的。”
庄赋正色回道：“我当然知道你不是为这个来的，皮毛狐狸专有几种，屋里这几只，就算退了皮也做不成衣服。”
那人点头笑道：“你倒是明白，所以你看，它们还是活着时模样再美，皮肉相离不过几天，色也不华了，毛也枯黄了。”
他边说边摩挲着一只狐狸的脖颈：“我手下的狐狸，早就与那些只求温饱的山禽野兽区别开了，它们身上最好的东西，再也不仅仅是这一张光滑的皮毛，而那些不被□□，空有皮囊的狐狸，只能在捕猎与被捕间挣扎，怎能寻到个长久的生路。单说你身边那只，它不也是过怕了那种群兽奔走的日子，这才独自跑下山来，投靠人户，自寻出路。”
他说到这，稍一停顿，抬起头来看着我道：“可惜，投错了门户。”
说到此，他轻蔑地朝庄赋一笑。
见到他这副模样，我心中极是不快，皱眉扭过头去，看了看那些让他引以为傲的狐狸，只见它们排坐着不敢动弹，周身好大的不自在，直让我看得背脊僵硬，毛发阴寒。
庄赋朝我一笑，凛然回道：“你若是可惜，也只能忍着心疼多看它两眼了，谁叫小狐狸已经认定了我这个主子。”
“我倒想知道，什么本事能撑起你这么大的口气？”那人顿了顿，踱步到群狐身边，作势说道：“狐妖狸仙，天生灵兽，我们方相一脉，为制得住它们这番神通，所练就的技艺就算是独自使用，也足以驰骋一方了。你这人，当着我与一众狐狸的面，却无有半点畏惧，我真该向你讨教讨教。”
庄赋瞅他一眼，轻慢而笑，淡淡调侃道：“没什么好请教的，我只会个看脸相人的本事，一眼就看出了你生了颗正邪不辨的心，撞了个诸事不顺的运。”
“你！”那人受此一激，即刻怒目相向。
“我？”庄赋冷眼相对，质问他道：“我听闻宫中下令，悬赏抓捕得道之狐，献者可得黄金百两。你惦记上这笔钱，就想找个稍有根基的狐狸，教她炼个速成之法，装出一副得道仙狐的样子，拿去唬弄宫中那些肉眼凡胎，做成那谋财害命的勾当。”
“笑话。”那人冷眼对峙道：“我若想接他的榜，身后的狐狸随便一只也够换他黄金万两。”
“所以你才舍不得，”庄赋说着，看向了那一排狐狸，沉下目光，平静道：“他们恐怕都是方相族中传下来的，岁数比你还大，都过了化人的年纪，若用他们的仙道性命去换那昏君的暮景残年，实在是暴殄天物，枉害仙灵。”
这话惊得我目瞪狗呆，谁曾想那几只乖巧听话的狐狸早已与我境界不同。
惊叹之余，更没料庄赋能如此眼力，我不由得心生敬佩，也学着对面狐狸的样子，老老实实地蹲在窝中，微抬起头，傻傻把他望着。
那人也被庄赋的洞察力怔得僵住，但他很快便稳住了情绪，不卑不亢地说道：
“先生好眼力，这些狐狸，正是族中的先师移交于我的。我族累世积攒，对这炼养狐狸之事，已是无可匹敌，狐狸若能受我指教，即是走入方便之门，修行善巧之法，变化成人也算不得多大的本事。”他说着，眼睛又向我瞟来：“今儿这小狐狸碰巧走运，你却要横加阻拦，可怜了它一段大好前程。”
“不管你有多深的道行，总该知道这认了主的灵物是不能窃夺的吧！”庄赋安然问道。
“少拿规矩压人，你这狐狸才几年的大小，门道未入，造化未开。怎么就认了主人？”那人说着，遂看向我，极轻蔑的问了句：“小狐狸，你倒是叫声主人给大家听听！”
我自是不能应答，唯有目光坚定地望向庄赋，以示忠诚。
那人见状，仍是不肯罢休地对庄赋说道：“若是没跟对人，再有灵性的狐狸也熬不到开口说话的那天。”
“那以你的本事，让他变身为人，道一声主子得要多长时间？”庄赋淡定反问。
那人果断回答：“变化人身之后，就能像人一样开口说话，论时间需要整整百年。狐狸本来没这个寿数，但方相族中，自有驯狐之法，可保它安然度过寿劫。只要你让这狐狸投我门下，百年修为，必定可成。”
庄赋闻言大笑：“小兄弟真是太过年轻，你不知两个凡人为一个灵兽谋划百年的修为，此事听来，多么荒唐可笑。”
“修炼皆要做长久打算，真不知有什么招先生笑话的。我且直言，今日前来，就是看中了先生身边这只狐狸。你可以论钱，论奇珍异宝，或得个神符咒语，不然要我帮你谋成一事也可，若能换来此狐，万事皆有商量。”
“好大的执念，看来这小狐狸你是非取走不可了？”庄赋拍膝感叹。
那人正色点头。
庄赋见他这样，只能笑说：“咱们是两块石头碰到堆了，你有坚持，我有规矩，什么钱财宝物，仙丹圣水，我都没这些爱好。我平生就好个赌字，你要这狐狸，也得从博弈中赢去。”
那人听了面有难色，防备道“你这人倒也奇怪，我只是善于炼养灵狐，余事并无所长，且这博弈之事，又有许多机巧把戏，你何必以此来刁难我？”
“绝不为难你，就用驯化之事作赌。你赢了，小狐狸跟你走，若是我赢了……”庄赋抬手朝那白狐一指，目光逼向他道：“若是我赢了，这白狐狸就归我。”
白狐狸听了惊悚了一下，眼中忽地光芒闪烁，但很快又复归平静，依旧安定地立在那儿。
那人听此赌局，恰好撞在自己门路上，煞是不解，但又见庄赋一脸正经的样子，不免更加疑惑，于是也向那白狐看去，谨慎问道：“为何要选它？”
“看着顺眼而已。”庄赋不多解释。
那人目光停在白狐身上，神情很是迟疑，但片刻过后，又转眼过来看我，且是越看越显得胜券在握，只听他仔细询问庄赋道：“你要先说说，咱们怎么个比法？”
“我们就以‘狐狸认主’作赌，按你的路子，听她叫一句‘主人’要等上百年，我若能比你早些，就算我赢了。”
“哼，你想耍我？”那人识破把戏，厉色驳斥道：“凡狐一生就十几年，你一个赌局下了，根本用不着修炼，只管自在生活，等它老死去了，胜负还有何用？我若接了这个局，只等着传出去让徒子徒孙都来笑我。”
“嘿！你这回算是聪明了！”庄赋使坏不成，笑嘻嘻的也不丧气，只听他接着说：“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我也不跟你耍诈，就算凭本事让‘狐狸认主’，我也能比你提前许多。”
“有意思，不耍诈你还能赢了我？”那人万分不信，偏要追问清楚：“你说说，按你的办法，这小狐狸什么时候能像人一样开口说话，让我们全都听见。”
“只要一个月，这小狐狸就能站直身子叫我主人，我且不耍滑头，保证它是一幅端端正正的女子模样，身子是血肉之躯，在唇舌间说出‘主人’二字，你看这个局你敢不敢赌。”
那人沉默下来，似乎在掂量着赌局的胜算。
庄赋也不催他，只是歇在一旁淡然饮茶。
那人思索许久，看了看白狐与我，终于坚定地扬起头颅，朗声答应道：“好，就以二狐为注，一个月后，咱们自见分晓。”
那人说完，从袖里掏出一根红线，走过来系在我脖子上，打了个死结，扯着这红线对庄赋交代道:“此线勿取，免得你偷梁换柱，待他变人时，红线则随之绕颈，我也好作个分辨。”
“记得了，回见。”庄赋拍桌子答应下来，同他约好时间地点，又让一众狐狸饮了些水，这才开门送客，让他们往远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