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受她此问，不免一阵窘迫，难以开口应答。一来，我对她还太不了解，二来，庄赋的事我不想对她多说。于是我默不言语，伏在桌上含笑相望。
她霎时会意，轻松道：“恩公技法高妙，实在不是我等有缘窥见的，就连方相百般算计，还备了只谗虫害你，最后也都被你主人识破了。”
“谗虫？他准备用这东西吃垮我的主人吗？”我转移话题道。
秦倾听了笑得乐不可支，待缓过来后方对我说：“你这脑子，想得也真够神奇，那谗虫是个专说假话的东西，若钻进人嘴里，便会将寄主的言语都吞了，自己代而言之。”
“这么奇怪！”我皱眉感叹，想起今日方相要往我嘴里塞的东西，不免又是一阵恶心。
“何止奇怪，你今日若被那虫子缠上了，赌局必输！”
“这又为何？”我问。
“那虫子在你嘴里，你想说的‘主人’二字，便必然无法说出，这不就输了赌局。”秦倾回答。
“可是我当着大家说了‘主人’二字，还怕他使奸计来祸害我吗。”我镇定道。
秦倾呵呵一笑：“说过也就过了，他反口不认便是。其实他本来是打算到这屋中直接抢了你，但不知怎么的，绕这么一圈，又是打赌又是算计，就像和你主人杠上了似的，最后还把我输了出来。”
“好险好险！幸好我主人赢了赌局！不然他这种人我可对付不住”我拍胸惊悸道。
“说到底，还是你主人技高一筹，那日我见你脖子被系上了红线，心想你我日后必成同僚，哪知这枷锁竟被你主人家巧妙化解了，使你变得个人身出来相见，还让他输的心服口服。”秦倾感叹道。
“那根线果真凶险得很吗？主人以前跟我提过，但因他平日有些浮夸，我便在听取解说时削去了它七成的功力。”我将庄赋的小缺点揭露出来，以免她寻人未果，又来打我主人的主意。
秦倾听了不免发笑：“你主子有的是真本事，你怎能这样说他，况且那红线，凶险与否，也全在个人的用法。”
“个人用法？这东西还能往好处使吗？”我问。
“当然有好的用法！”秦倾提示道：“你可听得那绳子断时，散荡开来的清音？”
我仔细回想当时那种感觉：“方相在我脖子后挑断绳线的时候，确实一股清音入耳醒脑，灵撼云霄。”
秦倾默默走来，眼中忽然变得明澈，只听她对我解释道：“这红线里有根水鬼弦，此弦生于水鬼手中，专为诱引痴情人而弹奏，若有敏慧者，得闻此断弦之音，必能抛空执念，出离生死情爱。”
我琢磨了一下，自觉我心中满满都是爱，于是淡定回道：“可想我不是那位敏慧者了。”
秦倾掩面而笑：“可想我也不是。”
我点头同意，又听他说道：“我虽称不上敏慧，但在弦断之时，也觉得清音遍响周身，忽地心中一片深寂，再看向方相时，就像是回望一同挨过许多苦的人般，哀憾而又亲切”
“他这么管束着你，要你为他效力，难不成这你对他丝毫怨念都没了？”我疑惑道。
她笑着摇了摇头：“我不怨他，他只不过一个凡人俗心，匆匆渡过几十载，怎能处处为我着想，况且他在我道业上还多有指点，我为他牟利，他护我性命，倒也相当。你想想有多少山野狐狸，被掳去后被刮得皮肉相离的。你若见识多了，就知道人心在坏处能有多么可怕。”
我听她讲得这般艰难，不由得引发了我对未来的担虑，想想看我几天后又要重归狐身了，论修行还有着许多年的时间，而庄赋……他是不能够陪我那么长的。如今既然遇着前辈了，正好向这位姐姐讨教。想到此，我便求问道：“山中之狐，道心也多，只是寻仙无门，修行无路。莽莽撞撞，难破岁障，不知姐姐在方相门中是如何修炼的？”
“你若是想要修仙，先要渡过自己的大寿，差不多十几岁的时候，迈过那生死关，往后再打个野狐禅，勤奋久了，自然会有长进。”秦倾回道。
“姐姐可传我些变化的法门吗？”我想向她寻个捷径，以便等着庄家赢的效力过了，还能人模人样陪伴庄赋身边。
秦倾听了，像是明白了我的心思，含笑对我说道：“变幻之法，只能循序渐进的学，先要变作乌龟，再变了鸡，狗，猪，羊，牛，马，然后变人，学会变人以后，世间一切飞鸟杂禽皆可效仿变幻。”
“啊？要先变乌龟！”我倍感讶异。
秦倾有些吃惊的问我：“你不知道我们幻变的源流吗？”
我茫然摇头，她见状，便悉心讲解一番。
鸿蒙之初，娲皇行于荒古，瀛寰之内，尚无半点生息，娲皇遍游世间，唯有自己足音回响，倍感凄凉，于是对石而叹，吹气处，但见石动，伸四足，摇头摆尾而出，投于娲皇座下，即是今日玄龟。此是造物之初笔，因此，我们第一番变化即是从化龟开始
又因娲皇在造人之前，先造了鸡，狗，猪，羊，牛，马，六物，然后才造就了人类。
所以我族亦要顺此顺序演化，当突破十几年的寿限后，每十年增一变化，先将七禽演成，余下时间便常要出入于世间人中。满百岁时，便可对镜请功，变幻人身，此后方可任意受用。
“十年一变化，前面变七个动物，还要等够一百年才变人！”我听得发懵，觉得心里好堵……
秦倾淡然道：“不然呢？人身难得，可是你一朝发功就能变幻的。”
她说到此，忽然停住，莞尔一笑问我道，“童妹妹，你可将狐身变化回来让我看看？”
我愣住不动，细细地看着她的神情，要知我这人身可是服食来的，哪能任意变换，真不知她此问安的是什么心，于是笑而反问：“狐狸那小小的身子，长得都差不多，有什么好看的？”
秦倾含笑缓言：“童妹无需多虑，因我前番和一只狐儿有桩奇遇，那日在屋中见到你，只觉你模样与它十分相似，我心中疑惑大得很，这才想请你变化回来，让我弄个明白。”
我闻言好不惊奇！她的本相，我在追寻庄赋时就曾见过，不料她先打探起我来，真不知她意欲何为，我于是小心问道：“姐姐道行三百，经历的奇遇必然有趣，小妹有意听闻。你可先说与我听么？”
秦倾毫不闪躲，径直靠近我来，诚恳说道：“这遭遇说来并不奇特，但要是能与我同经过那番光景，必是永不会忘的。”
我心头一惊，霎时便想起了那段古庙奇遇，这桩事，我每每想要说出，都觉得词不达意，难以描绘昔情昔景。而且那日我意识迷蒙，并未看清恩人的容貌，只记得她那一番动人祈祷……如今眼前这位神仙似得姐姐，也说出这样的话来，更将我急得一刻也忍耐不得，急急要她把这自己的经历讲给我听。
秦倾见我这般焦急，也就不再吊我胃口，但见她眼眸一低，缓缓回忆起来：“那日，我受旨取了一个后生性命，可是，自从我与那戎中公子相处之后，再削人命已有不安，于是捂着心口，揣揣奔走雨夜，正烦恼时，忽见一座古庙立在眼前，在那飘摇风雨中显得安定平静，我见之即向内躲避，不料刚走进去，就看见神坛前趴卧着一只狐狸，年幼懵懂，咯血不止，已是生命垂危。我将它包入怀中，施法救治，可惜任我如何努力，也是不见回转，只觉它身子血脉渐凉，恐怕熬不过几时便要去了，我看她那副稚嫩模样，心中哀怜不已，正含泪时，忽觉庙中那座慈悲神像正注视着我们，刹那之间，我如遇真仙救渡，于是虔诚叩拜，愿为此狐保命，念诵过后，恍恍惚惚安寐坛前，及至醒来，见此狐与我，卧与荒野之中，毫无遮蔽，仿佛梦游而归……我起身欲为其殓尸，惊见它气脉平稳，仍在酣睡，我喜不自胜，想是天神垂慈，护生避死。复又自叹平生拜过无数神佛，唯有这位仙家在听，且一出手，便偿了生死大愿。我本想拜谢一番，回首四望，却不见古庙神女，可知仙家缥缈，神迹已隐，我只得向天地玄黄谢恩，但因有令在身，不敢久留，便将那狐狸藏好，独自抽身离去。”
我听至此处，已是情难自禁，哽咽着问她：“这……这是何时何地之事？”
秦倾答之，与我经历一一相应，更把那祷词尽皆背出。刹那间，我泪水夺眶而出，急将衷情抛露，扑入她怀中，讲述我这些日子以来，是如何遍寻不获，又是怎么发愿要找到她，乃至失而复得之情，感慨至深，难以详尽。
秦倾见我喜极而泣，一番慰藉后，又将后事娓娓道来：“那日我回到方相身边，未及开口，他便已觉察异样，急问我寻到了哪路仙家。我具是不答，因知方相之流，修习路数相近，彼此伯仲难分，唯有缘结仙契，才能叱咤一方，他一心想寻个仙家作保，如今见此机缘，怎肯轻易放过，我不愿神女受扰，亦不愿方相惹祸，所以任他盘问，终究不言。但他却机敏地从我身上嗅出你落下的一点余味，非要叫我把你寻来，说可以借你寻仙，另辟蹊径，我知他用意，所以那日山中见了你也只是逃开，若多逗留，他必定又会察觉。”
我听至此刻，恍然大悟。不由得对她钦佩起来，于是又与她细细回忆了那时情景，感叹命运造化，不免问道：“姐姐你见识广博，可知我遇到的是哪位仙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