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凝默一番，少顷，无奈摇头道：“那位仙家的造像我也从未见过，况且风雨晦暗，庙宇陈旧，我又看得不清，实在不敢妄自分辨。”
“会不会是女娲娘娘呢？”我问。
秦倾思量片刻，回道：“若说与我们狐狸仙缘最深的，必然是娲皇娘娘了，但娲皇姿容极易辨认，其造像皆是手中持物，脐下蛇尾，妙相端妍，风采幽古，而那庙中的神像虽美，却都没有这些特征。”
我听她这么说，心中的疑问仍是没弄明白，堵得人怪难受的，于是撅嘴遗憾，方才的激动之情也就淡了。
秦倾见我有些失落，便安慰道：“想来你我宿缘也深，可惜我明日就要离去，不能与你朝夕相伴，虽然道业不能轻传，且让我留些技艺与你，你闲暇时也好依此修炼。”
她笑颜如花地说着，牵手将我引至镜前。
我随她过去，看着镜子中我们的身影，只觉她明艳惹眼，像一抹霞光落在镜面上，透出个仙女般的模样，我虽然也有几分姿色，但与她比肩而立，就如同彩虹和浮云，谁也要去看那光彩照人的，懒去留意那温和平淡的。
我沮丧得不愿吭声，只见她挑眉一笑，贴这我的脸儿说道：“要知道女子色从妆出，我先为你盘发施妆，你再复观自己容颜，方知何为悦色。”
言毕，她将我发髻解开，用纤长柔软的指头伸进我的头发中，将青丝抖落如云，松松地拥着我的脸，显得我□□中，平添几分慵懒，似睡眼尚觉朦胧，似春困体态疏松。
我心中忽而一轻，抬眼将自己打量，只见朦胧镜光之中，我二人散发倚肩，粉腮玉面，青丝荡骀，如辛夷之未露，如木兰之扶风。烛熏觉暖，影动神驰……
秦倾十指柔荑在发丝间随意拨弄，如轻抚流云一般，将我那秋月般面容修饰得愈发精致，真是钗梁虽未落，色已添三分。少时，她将我的散发盘成了凌虚髻。我侧过脸去，正欲细看，却碰巧迎上她气息，一阵香风透入心脾。
“狐狸精真是太过撩人，好在她无意留下，不然哪有我的栖身之处！”我心跳骤然加快，不禁如此想到，急急转过头去。
此刻，我与她比肩而立，照在模糊的镜中，我的容貌已被修饰得温婉秀丽，我们偎相依的身影，就如同招展在烟雨娑婆里的并蒂瑞莲，娉婷而立，幽美含香。
她将妆镜取下，触指摩挲，似乎沿在镜沿边上摸索到了什么，拿到眼下仔细观看，我见了，也将目光移去，问道：“秦姐姐，这镜子有什么特别吗？”
她摇头，摸着镜沿说道：“没什么，只是太过陈旧，本是镌刻有铭文的，却也看不清了。”
我凑近一些，靠着她的手臂细细观看，只见那镜子边上仿佛是有些文字，用手摸着，像是有些细如针雕的纹路排在两边。
“能摸出一些纹路来呢，姐姐可猜出是什么字来吗？”我问，只恨自己不认识字。
她把镜子送到眼下，用指头细微地摩挲着刻痕，最终还是叹息道：“我这变幻而成的相貌，给别人看看还好，手上到底还是狐爪的糙皮，不太敏锐，感受不到这么精细的东西。”
她说着将铜镜举起，与我左右端照，我看着镜中倒影，依稀觉得她那流光溢彩美貌也不那么真实了，隐隐有一丝心疼，忽然间有些不舍她离去，便偎着她说：“我原先不知炼化之道这么难的，如今遇着你，才知道其中不易，可惜隔日你又要走，往后仙途茫茫，还有谁来与我相伴呢。”
她也不避开我的窜拥，用手温柔的摸着我的头颈，缓缓说道：“我们狐狸也就是依了物老成精的道理，顺天意而活命，循长生而通灵。你这般年纪就已得了人身，论仙缘已在万狐之上了，还有什么好担虑的呢？”
我听到此处，泪珠儿更是滚荡开了，悲哀地跟她坦白道：“我变这身体只有七天。现在已是第五天了。后天便要被打回原形，我一只狐狸，上蹿下跳地陪在主人身边变老，又有什么意思呢。”
她惊得托起我的面来，怔怔地看着我问道：“你到底是依什么法子变化成这样的？”
我将那粒丸子怎么来的，有何效用，我吃下之后什么感受，又如何变幻成人的时都说给她听了。
她闻言说道：“你那依的是外丹的门径，用在一时尚可，但终究是不能长久的办法。”
“是了，主人只是为了对付方相才让我吃下那药丸的，可是……”我说着，有些不好意思地将心里话告诉她：“我如今已不愿再做个狐狸了。”
秦倾自然明白我的意思，只见她掩面而笑，勾起我的下巴，转着眸子逗我道：“遇上恩公这样的人，也由不得你自在逍遥了，且看你这小心肝里，全都是人的花花心思，你岂能安分做只狐狸？”
我脸上一臊，慌忙躲开她调戏的目光，喃喃回道：“修仙是狐狸的本分……不管遇上谁，往后都是这个命运……”
“都这样了，还不肯交代，怪没意思的，我也不逗你了。我好好问你些事，你老是告诉我才行。”秦倾不再戏谑，拉过我的袖口，微笑对我说道。
“你说吧。”我偏着头，仍是有些惧怕她那洞察心事的目光。
“外丹变人的门道，用在应急是很合适，但方相在为了防止此计，专门在你脖子上系了红线，可知那绳索一拴，浊丹过喉，红线即摄毒反噬，直当火舌锁喉，你吃了丹药，怎么连一点损伤都没有呢？”
我听她把那红线的凶险毫不隐藏的告诉了我，于是也就把庄赋巧解束缚的法子说了一遍。秦倾听完连连称奇，由衷赞到：“好厉害的人物，那红线的厉害，我是从未听见有能人避开的，本以为你们必定会输，却不料世间还有如此高人，又舍得给你用这样的奇珍异宝……”
这话说得我心里甜滋滋的，忍不住微笑道：“可见我与那方相没缘分，任他如何算计，还是没能把我从主人身边带走。”
“可惜了……”秦倾遗憾道。
“怎么？”我不解地问。
秦倾低眉一叹，幽然说道：“我见那方相胜券在握，又见你乖巧地赖着自己的主人，只怕方相将你从他身边夺走时，你会痛苦难过，于是想了好些温情举动来迎接你，不料却被你们算计赢了……”
我听得有些感动，目光颤悠悠地把她望着，心中愈发亲近起来。
万万没想到，秦倾见了我这模样，眼中生出一道邪光，只见她狡黠一笑，撅嘴娇嗔道：“但我到了你们身边，却见你脸歪嘴斜地瞪着我，眼神里没一丝好意，你说我一个输掉身命的女子，投入你们门下，抬头便是亲眷冷眼，低头怎不黯然垂泪……你心里只装着别人，都不管我们之间同族的情谊，你说，我该不该生你的气呢！”
我听到此话，又见她得意地瞅着我发笑，知道她是在逗我，便也打趣她道：“陪了方相三百多年，这点气都受不得了？我看你也是稍一转运就要骄纵，受不得人对你好的。”
“哟，”秦倾白眼冷笑：“你有运气跟了个好主子，却还要教训我这个久落泥淖的可怜女子，不然我留下来，看我俩谁更周到妥帖，谁更受得了轻薄冷眼？”
我忙地摆手道：“别别……我主人是个阔达的隐士，不爱卑躬屈膝，专爱自在情缘，你如今得此造化，被他解救出来，还不快去找你那魂器厚重的哥儿，早日了结心中所愿。”
秦倾受我言语挑弄，似又想起了她那缠绵往事，当下便眉眼轻佻，风情万种地朝我身上一掐，我嗷嗷怪叫地躲开，看着她那副娇媚模样，又是艳羡，又是心紧，烦得我扑向她身上的香风，拽着她的衣袖纠缠起来。
一阵打闹过后，我俩之间的隔阂也就浅了，但毕竟我还有些烦恼挂在脸上，她见了，也就收起欢喜，复又沉思起来。
少顷，只听她说道：“你主人真是大不寻常，我记得，方相同你们一起临江而望后，转过身来，脸上全是我从未见过的神情，竟使我有种心欲追随的感觉。说起来，你们到底在那流水中看见了什么？”
我想起那场景，实在美得有些难以言喻，但碍于她发问，只能勉强形容道：“当时水底有一条很长很大的鱼，鳍鳞青莹，与水光辉耀，逆流而去，教人看了不忍移目。它游起来仿佛是只为了舒展它的每一叶鳞片一样，没有丝毫紧迫和迂屈，身姿从容优雅。若人世是我们见过的神女最美，那水中最好看的就属它了吧。”
她听着，细细沉思，垂着眼眸逐字念道：“行到一门前，莫作一阐提。怪不得方相肯把贼伎全收。原来是见了鳞蛟。”
“鳞蛟！”我听了一惊，从前只听说过他会爬树，不想头一次却是在水里见的。
“嗯，想必是他了，人间有崇敬他的，也有忌讳他的。你记得就行了，少提到口上去说。”秦倾嘱咐道。
“好的，妹妹记下了，想必他也是很厉害的，姐姐能讲解一二吗？”我请教道。
她淡淡笑说：“这事儿最好请教你的主人，他既能寻出鳞蛟的踪迹，这世上也就没几个比他更清楚这些事情的了。我可不敢在他家小童面前班门弄斧。”
“哎呀，秦姐姐别逗我，他整日油嘴滑舌的，我问了，他也不一定告诉我。”我埋怨道。
“你慢慢问他，总有天他会好好告诉你的。”她抚着我的头：“童妹妹，依我看，你跟着他，倒比跟我们这些同族共修还要好呢，他的见识比我们广阔许多。”
“唉。”我叹口气道：“就因为他这般厉害，什么也难不住他，平日里，总是无事忧心似的，却又常爱鼓捣些我闻所未闻的东西，一到桌前便用功极诚，似有一番说不清道不明的大业在胸，我总以为和他相处不久的。”
“嘻嘻。”她捏着我的脸：“你都想得这么远啦？你入了道途可是寿筵无边的啊，莫非也要像我一样去找个长相厮守的？”
“才不是什么长相守，我修仙的原因……是和你经历那一番奇遇之后，立志要找到那仙家的境界，拜见救我性命的女神。而我主人……他另有一番愿望在胸，只怕以后各自有了机缘，便会分道扬镳吧。”我扭捏道。
“也不见得，保不齐你们寻的就是同一家仙呢？”她猜想着。
“可是我跟他说过我的奇遇，头一次他还听得认真，往后就没多大反应了，可想我们找的不是同一位仙家。”我无奈道。
“哎，这也是求不得的，毕竟这么漫长的一生，眼前这些难琢磨的，也莫要太寄情太深。”她摸摸我的头：“到底寻仙谢恩，只是你自己的事情，他不关心，你就静静搁在心上吧。”
我点头答应着，说话间，我们已宽衣解带，再往后，闲聊几句便散发睡去了。
夜里，我不知为何醒了一次，辗转间，看见秦倾枕着手臂，望着窗外月色尚未合眼。
我头一遭与人共眠，且是这样的月下美人，不免有心亲近，于是向她身边靠近了些，探过手去，隔着被子搔弄起来，她隐约笑了几声，我便越发猖狂起来，但当我的手指触碰到她的肌肤，只觉那里面有一种冰冷苍凉的感觉，让我心中的黏糊劲儿霎时变成了怜惜，再不肯乱动。
她见我不闹了，也就没了声音，眼神儿依旧飘去窗外。
我看着她静默时，如同水光月色般的面容，感到她那比我更重的心事，便将她手往掌心中攒着，一夜如卧霜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