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一个时辰，楚敛觉得差不多了，才提出告辞：“那楚某就告辞了。”
“请留步。”突然响起了女声。
楚敛停下脚步，回头问道：“夫人还有什么话要带给家父吗？”
顾夫人犹豫了一会，才道：“替我说一声，多谢。”
面对顾夫人的淡漠，楚敛心里没有过多的怅然，很奇怪，她以为自己见到这人时会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是此时看来，一切不过是她以为罢了。
没有什么血脉的自然亲近，甚至连之前的怨恨也没有了，可见所谓的血脉，并不算什么。
“顾夫人，告辞。”
等楚敛三人走出了屏门，身后却有人追了出来，连头上的发带松了都不自知，楚敛只得停下脚步，等着人跑到跟前，问道：“顾公子，还有何事没有说吗？”
“不是，”顾禾萧追上来，有些羞赧的摇摇头，问道：“楚少主，我就是想问问，你们当真能找回长姐吗？”
楚敛无意敷衍他，十四五岁的孩子已经不是可以随意糊弄的了，便说：“此事尚且不明，楚某也没有十分的把握。”
顾禾萧并没有特别的失望，这答案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只是低垂着头，轻声嘟囔道：
“他们都说长姐回不来了，我不信，长姐还说端午要给我包肉馅的粽子的，我以前说谁若敢欺负了她，我绝对不会放过那人的，可是到了这一天，我什么都做不了。”
说着，少年的眼睛有些发红，有些颓然的低下头，他同姐姐的感情很好，甚至是有些依赖长姐的。
“麻烦您了。”顾禾萧似也知道自己话多了，有些不好意思。
“无事。”
楚敛一直以来所知道的官家子弟都是自视甚高，可这顾家姐弟却是不一样的。
“夫人，这个人当真靠得住吗？”顾大人并不相信这看起来不经世事的少年有这样的本事，也有些不安心，若不是这种事情不宜为外人所知，他们夫妇也不至于求到江湖人身上。
顾夫人安慰夫君道：“夫君放心，他们江湖中人行事，比起束手束脚的官府要方便许多。”
即使她不相信这少年，也相信他背后的人。
顾老爷又问道：“外面的事情都安排好了吗？”
顾夫人点头道：“嗯，都安排好了，我已经对外说是娉婷染了风寒，挪到庄子里去修养一段时间。”没有说出来的是，倘若顾娉婷回不来了，那么唯一的结果就是顾家大小姐病逝在了庄子里。
“这顾府姐弟的关系真的很好。”慕清明感叹道，叶繁跟在后面，不言不语。
“今天顾禾萧所言，你怎么看？”
慕清明分析道：“大庭广众之下，就敢将人劫走，看来那些人是有预谋的，并且似乎并不畏惧被人发现。”
麻烦的是，女子失踪不能大张旗鼓的画了画像去找，尤其是这种闺阁小姐，否则日后闺誉有碍，麻烦重重，偏还要她亲自来找。
柳荫浓郁，楚敛打马而过，大概是哪家的女眷要出行，楚敛等人打算绕过去，若是不小心惊了人家的马就不好了。
“听说哥哥今日要回来了，绾儿姐姐，我们顺便去接一接他，好不好？”马车里传出天真烂漫的声音，楚敛无意瞥了一眼那牌匾，却微微惊讶了一下，因为这地方她来过。
正是她接任少主印前，来过的地方，月黑风高杀人夜，柳府后的小阁楼她还记得，也不知道柳家有没有封了那里。
那少女口中的哥哥，又在外出游的人，应该就是前些日子在沂水镇碰见的柳蘅了，还真是巧了。
楚敛没有过多在意这件事，她不打算跟这个柳家扯太多的关系，毕竟，也算是仇家了么。
柳府的大老爷也急头白脸的让人追查过一阵子，不过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又找不到凶手，这件事也就慢慢搁置下来，当做是报应了。
不过看起来楚虞和那个柳蘅关系不错，日后还是要小心行事些。
说起顾娉婷的事，楚敛并没有十分放在心上，毕竟这人又不是楚卿，到底是父亲亲自交待了她的，楚敛也不得不时时记挂着。
“叶繁，你派人去查江陵府所有的青楼妓院还有牙行，这一个月内是否入手过与顾娉婷相似的女子。”
“如今连人还在不在江陵都不能知晓，就是翻遍整个江陵的时间，恐怕也没什么好消息了。”
究竟该怎么找，她也没有任何头绪，之前找的假苑红棉必然是要抛头露面，而且可以凭借画像，一个闺阁女子，她也仅仅见过两次，一次不过初次逢面，另一次戴着面纱。
三人先回了锦湖别苑居住，楚虞等人都去了山庄，谢眉若倒是还在绛雪轩安分守己的呆着，殷斯过来禀报事宜，拿上来一封信函，说：“少主，剑宗送来的信。”
暮蓝师兄不知道她的身份，她便告诉暮蓝师兄有事写信的话，就让人将信送到江陵城的锦湖别苑来。
楚敛亲手拆了信，打开来看都是一些剑宗里发生的琐事，细细碎碎的，暮蓝师兄字迹干净清雅，看着也赏心悦目，让人心境平和，看来她要学一学的。
楚敛一边看着，嘴角就不自觉带起了笑意，慕清明站在侧面看得分明，便问道：“少主这般高兴，可是有什么好事？”
楚敛很快看完了信，将信纸重新折起来，放在桌子上，笑着对慕清明说：“信上说，三师叔收了个聪明绝顶的小徒弟，日日在师父面前显摆，把师父气得不行，要我们来日回去比比。”
新师弟名为孟春江，从信里看是个极有天赋又肯吃苦的小师弟，因为身世比较坎坷，暮蓝师兄对他也颇为照顾，一切都是其乐融融的。
慕清明笑着道：“能比得上少主天赋异禀的人，那可要见识见识了。”
往年齐宗主曾在剑宗夸口楚敛的天赋无双，三师叔看着眼馋，也想要收楚敛做徒弟，可被齐宗主想也不想就拒绝了，三师叔便一直耿耿于怀，说将来要收一个比楚敛还要聪明的徒弟。
楚敛笑着长叹道：“三师叔这下也算是如愿以偿了。”师父恨的不行，非要自己的得意门生都回去给三师叔看看。
转头又对殷斯吩咐道：“记得下次回去备一份见面礼，送给这个孟师弟。”
楚敛自己也生了好奇心，想见见这个传说中厉害的小师弟，可惜近来手头有事堆积了不少，回不得剑宗。
恐怕想见是早不了，何况三师叔向来习惯了到处云游，想一下，要见还真是不容易。
“少主，湘帘求见。”外面的人进来通禀。
“湘帘，你怎么来了？”
这次她将湘帘等人留在了铸剑山庄，怎会出现在这里。
“属下有事禀报少主。”湘帘眸光熠熠，语气有几分波动。
楚敛眉心一动，便想到了什么，果然就见湘帘双手呈递上来一物，乌漆锋利，触手冰凉，这是另一支堂前燕。
楚敛划拉着手里的堂前燕，只那轻轻一下，硬木之上就出现了一道深刻的划痕，可见其锋利如刀，乃是杀人利器。
听说是由楚三爷当年从西域带回来的一块黑漆玄铁制成，由楚含章亲手打造铸成，一共制了三支。
她手中的引鸠剑也是由那块玄铁铸而成的，大伯楚含章十七年前所铸造，与她的年纪一般大了。
而今一支在她的手中，另一支在父亲那里，而这支，当初持有第三支堂前燕的人乃是前任玄衣的心腹紫薇阁主。
湘帘将人关在了别苑的地牢里，地牢建在了西楼的后花园，只有少数人知道，连楚虞都只是知道有地牢，但不清楚具体位置。
地牢的石壁沁着潮湿的水汽，墙壁上的油灯幽暗，陡然被打开的时候灯火摇曳，看起来有几分诡异。
楚敛已经许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也就没有人来打扫，阴暗潮湿，一身霜白色走在地牢里分外清晰，脚步没有一点声响，鼻前嗅到发霉味。
楚敛打量着前任紫薇阁主的风采，看起来很显老，完全没有传说中那般的英姿飒爽，反而比同龄的楚肆看起来老了不止十岁。
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当年名声赫赫的紫薇阁主变成了今日的样子，而楚肆从右首领一步步成为了令人胆寒的玄衣大人。
那人终于察觉到了她的存在，抬起头看过来，那是一张苍老的面容，木然问道：“你是谁？”
楚敛凝视着他，语气幽凉说：“我姓楚。”
那人有些老眼昏花了，地牢里灯火幽微，看不大清楚，看身形和声音是个不过未及冠的少年人，很快他就想到了什么人，眸中精光大射，冷笑一声，盯着她说：“你是楚肆的儿子，楚虞吧？”
楚敛缄口不语，看来这人逃离江南多年，已经不知道江陵楚氏的情形了，湘帘见少主没有出言否认，也就没有向那人更正，在她看来，将死之人，不必知道太多。
紫薇阁主已经认定了面前的白衣少年正是楚肆的长子楚虞，故作叹息道：“连你都长这么大了。”
“你认得我？”楚敛不由问道。
见面前的人没有否认，他并没有惧怕，反而冷冷一笑，满腹怨恨道：“你们父子，还真是一样的性情，当年逼得我离开江陵，如今非要赶尽杀绝不可。”
湘帘抓到他的时候，此人正在街上乞讨，破衣烂衫，若不是半路上遇见了几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他忍不住出手，恐怕湘帘还抓不到他。
“你父亲的事情是不是快要败露了，慌得不知所措，像是一只被咬了尾巴的怪物。”他嘶哑的声音带着几分调侃和轻松，阴沉沉的，涩哑难听。
“狂徒，休得胡言乱语。”楚敛动了动，握紧了手，语气里多了一丝气急败坏，可这气恼在这人看来，却是被他说中了心思而恼羞成怒。
他摇头晃脑的，不无得意道：“哈，哈哈，小子，他杀了自己的结拜兄弟，自然是要心虚的，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你爹要遭报应了，你这个小兔崽子也会跟着遭报应。”
报应？楚若嫣也曾问过她这句，似乎，这些失败的人总容易那么相信报应。
“报应，我看倒是你的报应会比较快。”楚敛冷哼一声，她低垂下眼帘，父亲与当年的盛极一时的薛氏家主薛鼎为结拜兄弟，这是众所周知的事。
他这般藏头藏尾多年，不过就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命，总归楚肆是有把柄在自己手里的，他想着，终有一日，他要扬眉吐气，让楚肆后悔。
“既然都不是什么好人，又何惧什么报应。”楚敛的嘴角微微翘起，语气温良平和，抱起双臂，闲适道：“只要杀了你，就不会有人知道曾经的事，更不会有所谓报应了。”
他努力想要挣断身上的锁链，铁链碰撞的声音哗啦啦直响，狰狞着道：“对，对，都不是什么好人，我不是，你爹不是，那些死了的人都不是，都不是。”
他心想着可惜了，没想到这个小狼崽子比他爹还要狠毒，逃了十七年还是逃不掉，他低垂下头去，肩胛骨高高立起，仿佛一个被吊起的枯木架子。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楚敛语调微扬，几分讥诮意味，言语暧昧，说的模棱两可。
他就不肯再说话了，只是偶尔发出喉咙吞咽的声音，在这牢里像是匍匐在暗处的怪物。
楚敛快步走了出去，石板渐渐被合上，竹亭外阳光透过柳荫落在脸上，明晰温暖。
心思繁杂，她理不出头绪来，她当初下令追捕前任紫薇阁主，除了堂前燕尚在他手中的缘故，也是为了解决掉一个隐患，可他言语间所透露出来的细节，似乎有些蹊跷。
她说：“这件事，不要让父亲知道。”她身边自然有父亲派来的暗卫，可有些事，她不想让父亲知道，也有瞒着他的办法。
“是，属下明白。”
回到西楼，湘帘一如之前的低眉顺眼的跟在少主身后，取了茶具和茶叶，亲手沏了茶轻放到楚敛的面前，琥珀色的茶水在白瓷茶盏中微波荡漾。
楚敛轻呷一口，靠在椅背上，并不去看湘帘，目光反而投向了窗外，说：“我当初说过，湘帘，既然你抓到了他，这紫薇阁主之位，自然是你的囊中物了。”
“还有这支堂前燕，也是你的。”楚敛将桌上的堂前燕交给湘帘。
叶繁与湘帘是一同来到她身边的，可叶繁随她在外行走，办事的机会也自然多，早早就被她提拔成了荼蘼阁主之位，湘帘几年来默默隐忍，终究是要一鸣惊人的。
湘帘面不改色的接过这支堂前燕，盈盈一拜道：“多谢少主。”风姿优雅，这样的秀丽哪像是个侍女，分明是个姿容秀雅的闺阁小姐。
“日后你也不必再做这些服侍人的事情了。”
湘帘温然一笑，婉拒道：“湘帘本就是以少主的侍女出现的，怎可平白就变换身份，惹人嫌疑，一如从前就好。”
“只是委屈你了。”楚敛抬眼看她，她并不在乎是谁侍奉自己，只不过相比起那些普通的侍女，湘帘自然是她可以信任的。
“能服侍少主是湘帘的荣幸。”湘帘依旧浅笑着，她问起这次的事情：“少主，此次可需要属下来做？”
紫薇阁主要负责追踪，不管是失踪多久的人，一年两年亦或者是十多年，交到紫薇阁的手中，皆可在三月之内查询到踪迹。
谁知楚敛摇了摇头，拒绝道：“不，无需动用紫薇阁的人。”紫薇阁虽然力量庞大，但若是动作多了，也是会被人察觉的，更何况，若是事事都依靠旁人，怕是会被父亲看不起的。
其实倘若不是因为父亲，死了又何妨，本就与她，没有任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