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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歧路 二(1 / 0)

三人围炉而坐,全无绿蚁红泥的温热明丽。王宝珠抱着手臂半靠在座椅上,默默盯着炉火。王婆子身子微微前倾,双手杵着身前的拐杖,叹了口气。

我问:“朱梅何时因何事挨打?”

王婆子叹了口气,看着王宝珠。

王宝珠抿抿嘴:“也没什么,就十来天前,朱梅有事求我,我没答应,不料她赖着不走,我气恼不过就打了她几下。”

王婆子说:“里正,虽则邻里间难免有嫌隙,可我素来心里是敬你的。但别怪我老婆子今日不给你留情面,你摸着良心问问自己,梅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这事上做得到底该不该!”

王宝珠瞅了眼王婆子:“王婆子,你不知道别瞎搅和!”

王婆子左手竖直向上止住王宝珠:“你不愿说,我老婆子来说。大人,我不知你们今日来村里是有何公干,但我心里明白,梅子是个好姑娘,不会犯什么大错。”

王宝珠冷冷哼了一声。

我说:“请讲。”王宝珠当是个老于世故之人,为何情绪这般外露,一直如此还是别有原因?

王婆子声音沉沉:“梅子挨打还是十七天前,梅子听闻隔壁村有富户要求娶王家的小子,忙请了媒公去下聘。依我看,王家小子也是个良善人,两人都有情义,以后的日子定然和美。但宝珠不同意,把梅子和媒公撵出了门。梅子也是个死心眼的孩子,跪在王家门前不走,村里的人都围到王家门前,谁也劝不动。大概这样,宝珠也坐不住了,出来骂了一通,任她话语怎样刺耳难听,梅子都没动。宝珠气极了,拿了棍子出来好一顿打。梅子这傻姑娘,一声不吭的受着。我老婆子也有错,总想让宝珠气消心里想明白了,这事总还有个希望,当时也没拦着。后来看情形不对,忙去拉扯。但毕竟晚了,梅子被打了一身的伤。”

王宝珠说:“她活该!”

王婆子接话道:“女大当婚男大当嫁有什么错!那么重的手亏你下得去!”

王宝珠瞪着双吊梢眼:“癞□□也敢肖想天鹅肉,呸!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什么个德性!”

王婆子怒道:“我看这十里八村的没人比得上梅子人好!家里没地,从小跟着哑巴娘去后山开荒,乖巧孝顺,勤勤恳恳。手也极巧,空闲时编些用具到县里去卖,攒的钱都孝敬了哑巴。这样好的姑娘,哪里找去!老婆子我知道你嫌弃她家贫,有些话你不爱听老婆子我也得说。自打哑巴死后,梅子挣的每个子,都舍不得花在自己身上,一心攒着想娶你家小子。别的不说,你家小子若是嫁给她那是什么苦都不会受,梅子知冷知热比谁都心疼人。就算这辈子大富贵没有,小日子肯定过得和美!少年夫妻老来伴,到了这个岁数,你就知什么都比不上一个可心人,钱财真是身外之物。”

王宝珠一步不让:“贫贱夫妻百事哀,她朱梅一个来历不明的穷家小户,也敢出狂言想求我家掌上明珠,做她的春秋大梦!”

王婆子这番话说得极好,朱梅竟是个重情的性子。只可惜王宝珠不为所动,甚至有动怒的迹象。我没有她们之间的说话语气与表述方式,因我发现王婆子的性子能炸出王宝珠不愿出口的话,能让人渐渐明白王宝珠欲遮掩的内心情感。她之前多番打探,原是有着这一层关系。

王婆子还想说什么,却叹了口气,“可惜说什么都没用了。”

我追问道:“怎么?”

王婆子说:“宝珠第二天就把人许给了邻县的富户。梅子听后当时就晕了过去,连着几日发高烧说胡话。后来人清醒了却一句话都不说,消沉得很,整宿的睁眼发呆,吓得老婆子我天天守在她边上。如今人不见了,我求你们早点把梅子找回来,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到地底我可怎么跟哑巴交代!”

推算时间,即便是朱梅烧退人清醒过来,也是十天前的事情。傅辰被害,是六天前,不是没有可能的。

王宝珠声音尖利:“她会想不开?”她的脸色都变了。

“里正还请稍安勿躁。”我问道:“阿婆,六天前你和朱梅的都在做什么,从白天到晚上,尤其是下午到晚上那段,你什么时候在朱梅身前,什么时候不在,都详细说说。”

王婆子有些不解,不过依言说了:“让老婆子我想想……哦,那天早上我给梅子熬了粥,喂她喝过药、换了药膏。然后我就回家煮猪食,把鸡从笼子里放出来,就回去陪梅子说话了。午时又给梅子熬了药,煮了饭食。我见梅子连喝几天的药都没见好,病怏怏的,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还整宿的睁眼发呆。下午时找了大夫给她把脉,大夫说她忧思积郁,内里俱损,又开了副药。我随大夫抓药回来,天就黑了,我晚上就熬的新药,新药有安神作用,梅子喝了药不久,就睡着了。我在边上守了一会,见她睡得熟了,就回去洗了个澡,累极了就在自家歇下了。”

我说:“阿婆您真是热心肠,难为你这样照顾一个病人,就没别人来帮把手吗?”

王婆子说:“来看热闹的人倒有,真心的没几个!”

我问:“朱梅没有关系亲密的同伴吗?”

王婆子叹了声:“梅子从小就被村里的孩子合伙欺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关系好的,一个做了货娘,四处奔走,一个搬走了。没个亲近人在身边。”

朱梅的零落的人际关系教人无处下手,唯有王婆子,是个突破口。我问:“阿婆你离开朱梅家是什么时候?”

王婆子回想了下:“应是戌时二刻。”

我说:“阿婆,可能确定?”

王婆子说:“差不离。平素吃得早些,就那天抓药晚了,快戌时才喝的药。”

戌时四刻,那就是晚上七点半。傅辰是在十一点前遇害。如果朱梅是杀人凶手,至少应在十一点前出现在傅家,那么朱梅在三个半小时要从柏口村到平春县县郊。我们来柏口村用了一个多时辰,两个小时十来分钟的样子,因是晚上,即使衙役对地形较为熟悉,加之两人一骑,速度受到一定的限制。

在朱梅家查看时,没有见到棚子或草料,保险起见,我还是问:“朱梅可养了牲口?”

王婆子说:“养了几只鸡,白天在外啄食,晚上就关在厨房里。梅子病了后,我怕照看不过来,我就放到我家院子里一块养着了。”

我问:“是说去看都没见着呢!”

王婆子说:“大人你也看到了,她家就那么大,也没处养了。”

我说:“可在屋外搭牛棚马厩。”

王婆子叹气说:“梅子倒是想娶夫后买头牛,牛可贵了,她想攒钱娶夫郎,都舍不得买。”

王宝珠一直没吭声,似乎在想着事情。

我问:“我若想回城里可以怎么走?”

王宝珠回了神:“大人,天黑路远,何苦奔波劳累!若不嫌弃寒舍,还请大人将就一晚。”

我笑道:“衙里只怕有事,就不知该怎么回去。”

王宝珠说:“家里的马被县尉大人骑走了,唯剩牛车一辆,只怕委屈了大人。”

我说:“里正多虑了,我只怕在路上太久。”

王宝珠说:“乘牛车约莫要两个多时辰,比马车慢了半个多时辰,的确很久。”

我问:“再无马车了?村里其他人可有?”

王宝珠说:“村里就我家养了两匹马,都被县尉大人骑走了。”

我问:“水路可行?”

王宝珠答:“大人,那要到一里外才能乘船,这里水太浅,载不动。且水路只怕耗得更久,从这到县里,是逆水而上。”

我又问:“可有特别的捷径,能快些回去的?”

王婆子说:“老婆子我在这住了几十年,没听过什么捷径。大人可是有急事要赶回去?”

我笑着说:“也没什么急事,只明天有差事。”

水路不行,陆路又无捷径可抄,牛车尚且要用两个多时辰,朱梅是用的什么办法在三个半小时内到达傅家的?

我抚了抚额头:“约莫是在路上吹着了,头不知怎地有些晕沉沉的。但愿别耽误了明日的差事。”

王宝珠说:“大人觉得不适?还是请郎中来看看吧?”

我问:“村里有郎中吗?”

王宝珠说:“不远,离村子半里,有个庄子,郎中就住在庄子上。”

我说:“可是给朱梅瞧病的那个?听阿婆说喝了那些天的药都没见好,可见医术不高,那还是无需麻烦了。”

王婆子说:“大人说的什么话!那个郎中可是在这几个村子响当当的人物,换新药约莫两天,梅子精神就好多了,吃得也多了,也开口说话了。只是,总说些教人害怕的话。”

我问:“她说什么?”

王婆子摇摇头:“盼望我照顾好自己,怕她自己无以回报我的恩情之类,语气听了教人害怕,怕她有轻生的念头。但见她也说话也能笑,每餐吃得很多,看着又不像。”

王宝珠脸色都变了,几乎尖叫起来:“她敢有轻生的念头!”

王婆子皱起眉头。

王宝珠好似气得发抖:“这个畜生!我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我拍了拍王宝珠的胳膊:“请勿动怒!”朱梅轻生,与王宝珠有什么干系,让她动这大的怒气。她们之间,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关系么?

王宝珠叫了声:“大人——”

我说:“里正太抬举了,其实我只是一名小小书吏,当不得大人二字。”

王宝珠面色有异,却飞快的转过弯来:“褚大人当真年轻有为,不知是在哪房就任?”

我顺势答:“刑房。”

王宝珠脸上的肉一跳:“刑房——朱梅可是行了什么作奸犯科之事?”

王婆子道:“呸!梅子才不是这样的人!”

王宝珠唰的站起,高声说:“她不是?她不是就不会——”

王婆子接得飞快:“怎样?”

对啊,不会怎样?我也默默的问。王宝珠反应越来越大,究竟还瞒了何事?

王宝珠像是花了极大力气克制住自己,默默的坐了下来。

“大人,我知你不想说,但王宝珠也只能不顾老脸,求您透露一句,朱梅所犯何事。”

我答:“并非在下不想说,而是不能说。”

“为何?”王宝珠神情僵硬,“朱梅她得罪了某位要人?”

我摇头。

“与人争执还是打架斗殴?”

“偷抢了别人东西?”

“拐骗他人之物?”

“玷污良家子?”

她每说一句,我都摇一次头,她的神色越不安,而王婆子的神情越恼怒。

“杀人?”

我看着她,没动。沉默本身是一种武器,对如王宝珠般胡思乱想的人而言,是一剂可怕的催化剂。高手可兵不血刃、杀人无形。

王宝珠瞳孔极度收缩,恐惧的神情从她眼底弥漫遮掩了面庞。

我轻轻柔柔的说:“瞧你,什么都讲了。”

王宝珠发起抖。

门忽然被人推开,冷风一下子灌进来,一个男子跌跌撞撞的跑进来,猝不及防。

他惊恐慌乱:“杀人?朱梅杀人了?杀的谁?杀的谁!”他抓着王宝珠的衣袖,“是卓儿出事了么?她害了卓儿么?”

王宝珠掰开他的手指,呵斥道:“瞎说什么,给我回房去!”

我站起来,沉声问:“里正,这是怎么一回事?”

王宝珠欲笑笑不出:“山野村夫,不识规矩,让大人见笑了。”

男子却恨声道:“妻主此时还要顾全什么颜面!卓儿性命堪舆,你怎么忍心?!”

王婆子说:“常氏,朱梅一心一意对王卓,你休想血口喷人,颠倒黑白!再说卓儿不该是好端端的在家里吗?”王婆子神色渐变,“难道……”。

王宝珠说:“够了!王婆子你别再胡言乱语!”她推着常氏往外去:“休得丢人现眼,给我回房去。”常氏挣扎不休。

“慢着!”我拦住王宝珠。

王宝珠试图从我身侧越过:“大人,勿怪勿怪。”

我不好触碰常氏,只得按住王宝珠的双肩,她虽欲前行,却一步都动不得。

王宝珠满脸惊诧:“大人,这……”

我微笑:“有话好好说。”一身蛮力还是有用处的。

王宝珠分神间,常氏轻易从她胳膊下挣脱出来。

常氏目中带泪喊道:“妻主!那是我们的卓儿,从小乖巧可爱的卓儿!你怎么忍心!”

我说:“你家公子发生何事?”

常氏答:“卓儿,卓儿他……”

王宝珠似放弃了般,颓然耸着肩:“我们今早起来,就发现他不在房中。我们还当他心里只是出去走走。岂料,近中午还不见人,派人去找,四处不见。下午时,县尉带人来寻朱梅,才知这个杀千刀的也不见了!整上午都没人见过她,我疑心朱梅拐了卓儿,不敢声张,这话传出去,卓儿的清誉就毁了啊!可到晚上还没找着人,衙门里又那么大的动静,我有越想越怕,又不敢教人知道。待县尉走了,我只好谎说她盗了我家财物,纠结了村民在附近山头找。哎!”

常氏坐在一旁,悄声呜咽。

所有细节都串在一起了,所有的疑问都解释得通,王宝珠先前发抖不是发怒,而是害怕。怕我们先他一步找到朱梅,背后做小动作试图阻拦,更怕朱梅拐了王卓去寻死,所以屡次试探。那么问题又回到朱梅身上,倘若王阿婆说得话都是真的,那朱梅便无作案的可能!朱梅只有三个半小时,三个半小时根本不够一个大病初愈的人步行到县郊,就算乘牛车也不行。若是乘船,逆行而上,除非有他人驾船,要么是雇了船夫,要么是有同伙,都有迹可查。而朱梅服的药是含了安神成分的,朱梅当时身体状况如何,安神药效力有多强?都无法确定。我此刻需做的,当是核实王阿婆话的真实性,才能做个判断。

王宝珠见我久久不语,更为惊惧:“大人,朱梅究竟犯了何事?卓儿可有危险?”

朱梅究竟有没有犯事,我尚不能确定,至于王卓的情况,我更无从知晓。假设朱梅是凶犯,那为何要杀傅辰?又为何要带着王卓走,还是王卓将是第二个被害人?假设朱梅是与王卓私奔,那王卓的安全自然可得保障。若他俩是殉情……

我说:“里正无需多虑,衙门中人正在搜寻,一旦有消息,即刻会通知您。令公子吉人自有天相。”我才知自己嘴笨口拙,说不出什么宽慰人心的话,“时候也不早了,劳烦诸位了。阿婆,今日劳您费心,时候不早了,晚生送您回去。”我心中着急要早些去追查线索。

王婆子有些迷糊糊的,被我搀着站起。

路上,她问我:“梅子,真犯事了?”

我说:“没有。”

王婆子讷讷的说:“那便好。”

送她至房门,我才低声的问她:“有几个问题至关紧要,盼您能告诉我。”

王婆子说:“请讲。”

我问:“阿婆,您可听朱梅提起过傅辰这个名字?”

“没有?傅辰是何人?”

我继续问:“朱梅在外有何交往亲密的男子?”

王婆子说:“没有,她对王卓的确一心一意。除了被人请去杀猪宰羊,还有去县里卖些东西,从不在外多逗留。”

我又问:“她可与人结过仇怨?”

王婆子说:“梅子心眼良善,从不记仇。”

我盯着王婆子的眼睛:“你每一句都是真心实意?”

王婆子点头:“老婆子我敢发誓,无一句作假。”

我谢过王婆子,匆匆赶去王宝珠家。

王宝珠常氏俱在厅内,我把厅门关起:“如今只有贤伉俪二人,既关系到贵公子性命,请勿再有隐瞒。”

王宝珠常氏对看一眼,郑重点头。

我说:“王公子这几日可有不寻常的举动?”

常氏答:“与往日一样。”

我问:“王公子与朱梅之间究竟如何?”

常氏把事情再说了遍,与王宝珠所说基本相同,朱梅求亲那日,王卓心里也是欢喜的,王宝珠第二日将她许了人家,王卓还大闹了一场,不吃不喝。没几天想通了,还同跟王宝珠说,与孙家姑娘知根知底,嫁过去也尽享富贵,这婚配得不错。岂料后来又发这样的事情。

孙家,邻县的,我挖出这几个词,不知与孙娉是否有关联。我问:“王公子许的邻县哪家?姓甚名谁?”

王宝珠说:“孙家,我们交情颇深,来往数十年了。王卓就许给她家姑娘孙娉。”

如闪电霹过黑暗的天空,我耳边似听见雷声隆隆。事情竟然这么巧!孙娉竟然是王卓的将来的妻主,而朱梅又是目前一大嫌疑人。我脑里像炸开了般,把各种线索拼凑组合,却无法拼出一条完整思路。

我忙让王宝珠去备牛车,车一架好我便登车而去。王宝珠在愁绪万千的望着我驶离了柏口村。我什么都顾不得,只想早点查清弄明。

出了村口不久,我倚在车内说:“这位姐姐,我这风吹得头疼,大约旧疾犯了。听闻不远庄子里有郎中,烦请你往那走一遭。”

赶车人忙说:“好嘞。”

她手上鞭子一样,啪的一声抽在牛身上,车咕噜噜转了个方向,推开眼前沉沉霜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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