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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僵局(1 / 0)

窗外月色渐渐暗淡,天渐破晓,灰蒙蒙的天色,飘浮朦胧雾气如轻纱。

我披衣而起,推开窗子,坐着发起呆。在床上辗转反侧整整一夜,以陈子敬之坚韧心志,我恐难动摇他。种种思绪交错,我不断想怎样说服陈子敬,如何为朱梅王卓争回自由,却未能想出个结果。

隔壁房门嘎吱一声开了,轻轻的脚步落在堂前,在安静清晨薄雾中,细微声响都听得分明。探出窗子看去,便见爹爹摸着黑进了厨房。

爹爹这早起来做什么?我站起穿好袄子,套上公服,推门跟着爹爹进了厨房。

爹爹蹲在灶前,回头来看:“阿良,怎么不多睡会?”他拿着柴禾正要生火,我接过火折子吹了吹,点燃细小干枯的枝叶。爹爹侧着身子轻吹火苗。

“睡不着。爹爹,你怎么起这早?”我蹲在他身旁,看着火苗跳跃闪烁间,燎过枝叶,越烧越旺。

陈子敬的话在我耳边回放了一夜。衙门判案讲究一个天理国法人情。我跟他说律法,国法无规定,希冀他放了朱梅王卓。而陈子敬说人情,乃是人心,世情,民情。从人情来看,无论是审还是不审,二人都没个好下场。现实毕竟不是话本,私奔顺不了民情,从不了民心。

如此,唯剩天理可做文章。古人信奉的天理,是天之道、天之理,天理是最高,不可违背。古话总有,天理难为,公道在人心。但天理昭显,也只如窦娥冤死,颈血飞上三尺百绫,六月晴空飞白雪,死后当地大旱三年,这类情形话本杂剧中才出现。我何德何能,能展示如此威武霸气的场景,让人震惊恐惧,进而放了朱梅王卓?或者等天理循环报应不爽,等他们死后再来翻案么?我几乎是自暴自弃的胡思乱想。

爹爹将燃起的柴火放进火塘,拍掉手上的叶沫:“给你蒸几个鸡蛋。你昨夜里回来,话都没说上几句,就回屋睡了。一副疲惫极的样子,两眼青黑,精神不振。珀儿很担心你。”

你也很担心我吧?爹爹总这般含蓄,情感不轻易外露。见我精神不好,就清早起来给我蒸鸡蛋食补。褚母早逝,爹爹当爹又当娘,既有娘亲的细心更兼父亲的宽和,照顾我和褚珀生活的细枝末节,又从不左右我的决定。一个男子走得艰辛,从不抱怨一句。

爹爹舀了几勺糖,和水化开。从筐里摸出几枚鸡子,打在碗里。架起大锅,注了水,上锅蒸蛋。我坐在一旁的小凳上,看着爹爹娴熟利落的动作。

爹爹甩了甩手上的水,在衣摆处擦了擦:“在衙门做事,烦心事可多?”

我说:“都是为案子烦忧。命案一出,凶手还未归案。”

爹爹说:“要顾好自己。要不再去睡会,一会熟了,我再喊你起来。”

我摇头:“反正都睡不着。倒是爹爹你还要上工,才应好好休息!”

爹爹说:“算了,早去码头搬货。”

我忽然想起去查孙娉船的那次,问道:“爹爹还在老地方搬货么?”

爹爹说:“是啊,怎了?”

我说:“前些日子,去码头查案。说来奇怪,在码头转悠了好久,居然没碰上你。倒是看到齐叔了,喊了好几句,他都没听见。”

爹爹顿了顿,捎了捎头,转身出了厨房:“码头人多,声音嘈杂。”

心下觉得怪异,却见爹爹自顾从井里打了水,洗起脸来。我摸出梳子,梳开睡得蓬乱的长发,又想起案子。

其实多番接触,已知陈子敬的坚定心志,强大内心非吾辈可比。我如何说得动他,使他改变心意呢?想想,几乎是一件毫无希望的事情。不过由陈子敬经手,亦算是件幸事。落在宗族手中,只怕无命可活。我虽未探得陈子敬确切态度,但总有一线希望留存。

若非查命案,诈屠户,也不会牵扯到此事。说到命案,昨夜自中和堂出来,我便魂不守舍,先行回来了。也不知李达昨夜是否回去,可有查出一些有用的线索。我不由暗叹一声,连续两夜未睡,只怕脆弱神经载不动这多思虑烦忧。倒是天寒好个冬,凄寒空气催人清醒。

爹爹洗罢了脸,又回了厨房。他的背影并不挺拔,常年苦力劳作压弯了他的脊背,然而每一步却无比踏实。我忽如福至心灵般,看明了爹爹闪躲的姿态。

码头不算大,爹爹平日又总与齐叔在一处,没道理在码头转了那么多圈都遇不上他。除非,除非爹爹在刻意躲避。可是,为什么呢?我想起当时与县尉衙役走在一起,又想起爹爹一贯的脾性,爹爹是怕自己令我尴尬吗?爹爹您可知,虚浮从不在我眼中。我一阵心酸,隐隐作痛。爹爹的爱宽宏无私,却把自己放置在尘埃里。

默默的吃了蒸蛋,洗完衣裳,出了门。既然爹爹试图避开这个问题,那便等遇着合适机会,定让爹爹明了我的心意。

走至县衙,张蓉李达已在。

我说:“李姊,张姊,早!”

两人颔首回应,她们二人皆神情严肃,没有半分轻松喜悦,我便知追查一事无什进展,心下亦有些黯然。

我问道:“李姊,沈大松夫郎那边如何?”

李达说:“如宋胖子所言,他们夫妇吵了一架后,沈大松的夫郎回了娘家。此间发生的事情,他一概不知,唯问了沈大松可能的去处,县尉已派衙役去追查,未知结果如何。”

古代通讯不发达,案子调查过程中,每有疑问或稍有进展,皆需等待。等待,最让人神伤。

衙内梆子敲响七声后,又依次响起四声梆子,待四声清晰可闻。不多时,县衙大门便开了。待内衙梆子声再次响起,我们到承发房点卯,交接文书。

回了刑房,李达拿着手上的文书细细看了遍,眉头紧锁。

张蓉问:“李姊,怎了?”

李达将折起:“因案子涉及邻县人士,郡里来文书过问此事。”

张蓉问:“是太守写文书么?”

李达叹了声说:“此封不是,若是太守写的,早呈交至大人手中。字里行间表露是太守授意的,乃是敲山震虎。”

张蓉疑惑道:“太守怎么突然过问此事?”

李达说:“涉及两县,更兼是命案。”

张蓉却恍然:“想必是孙家约托了关系,求了太守施压。”

李达又叹了声,眉间愁意重重。

太守即为郡守,曲水郡之长。陈子敬所管平春县亦在曲水郡太守管辖内。说起来陈子敬上任还与太守有着莫大关联。前县令钱时茂便是不愿受太守的轻慢侮辱,留诗一首,挂冠而去。当时钱时茂视察河堤而返,着便装常服匆匆谒见。太守未谅其勤政,反觉其不讲礼数,出言相讽。钱时茂归隐理鱼竿后,才有陈子敬的上任。

郡试时太守也出现在考场,不过那时我没留心。如今又闻其人,从张蓉的反应,便可知太守施压之事,绝非首次。而李达素来内敛少言,今日却情绪难掩。

我问道:“太守有何指示?”

李达说:“暂时未明。”

她在屋内来回踱步,站定道:“我须得将此文书交由大人过目。你们二人处理其他事宜吧。”她说罢匆匆的走了。

张蓉哼声道:“只怕没什么好事!”

假若太守曾多番打压县令,作为县衙老人的张蓉李达必定都受过牵连压制,因此对太守都没个好心态。太守的作风,令人不敢苟同。

整个上午,我与张蓉忙着整理昨日审案文书。翻阅堂审记录,陈子敬审案一如以往。不拘一格,不徇私情,不动刑讯,不逞官威,平定周详,依法断案。

我叹道:“大人断案全无错处。”

张蓉赞道:“大人虽说是男子,但智慧谋略丝毫不输女子。”

我笑笑,未说话。

张蓉又说:“大人还未婚配,也不知怎样的女子才称得上!”

陈子敬年的确智慧非凡,年少夺得榜眼之位,据说诗作文采俱是一流,声名响彻京城。但男子与女子,性别并非决定智慧多寡的因素,是受教育、学习知识的机会。在虞国,毕竟由女子主导,男子受教育的机会远少于女子,多数人家只想养出佳公子,许个好姑娘。说起来,以陈子敬的年纪还未许亲的,也算少见了。

我笑道:“大约容德俱美,能与大人诗词相对,琴瑟相合的。”想起朱梅王卓,我又加了句,“家世身份相匹配的。”陈子敬之兄乃虞国大将军,背景显赫,岂是一般人可以高攀。

张蓉叹一声:“可惜,大人的腿疾。”

陈子敬本如谪仙般高高在上,腿疾好似折了他的羽翼,将他捆绑在尘世。张蓉话落,我们皆默然不语。

申时,李达回了刑房,愁容更甚。

张蓉问:“李姊,大人怎么说?”

李达说:“大人只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她又道:“县尉派出的衙役回了,没人寻到沈大松,也无有用的新线索出现。”

沈大松的追查,到这一步,好似断了。

案子没有进展,太守却将步步相逼。即便陈子敬顶得住压力,然而情形确实不容乐观。李达的愁意感染了我与张蓉,刑房内的气氛凝重起来。

我抽空去了趟监牢,在潮湿阴冷的牢狱里先见了朱梅。我还未想出解救对策,不知该说些什么。

朱梅凤眼红肿,窝在角落里。见人靠近,也不动弹。

我问:“朱梅?”

朱梅抬眼看着我,不做声。

我颇为踟蹰,说道:“王婆子很记挂你。”

朱梅眼中似有泪要涌出,她屏了好一会气,说道:“她的恩情,我无以为报。”

我说:“她倒不是要你报恩情,就想知晓你的安危去向。”

她挣扎着爬过来,攀着柱子站起:“大人,求您放了王卓,全是我一人的罪责,与他无关。他不愿与我走的!”

我说:“抱歉,我只是一名普通书吏,做不了主。”

我又问:“大人昨夜可有处置?”

朱梅缓缓摇头:“没有。问了些问题,我们就进狱里。”

我说:“大人问了什么?”

朱梅抿嘴看着我,带着微微抗拒之意。

我看着她的眼睛,带着我无比的诚意:“你可以相信我,我知希望有些帮助。”

朱梅与我对视许久,忽而凄凄一笑:“命不由我,罢了!我只求若有机会,让王卓平安回去。”

我却无法答应她,这事如何发展,我全然不知。

朱梅说:“大人问了我们几日前的行踪,我与王卓是何时决定出走的,去向为何。”

问几日前的行踪,出走计划,应当是确定以彻底排除朱梅的杀人嫌疑。为何没有处置?

我问:“你们怎么答的?”

朱梅笑着,泪却掉下来:“他争着认罪,明明说好由我来认的。明明说好的。”

二人争着认罪,以陈子敬之智,案情想必了解透彻。

见她笑着流泪的模样,我难受得很:“有什么话要我带给王卓?”

朱梅眼里闪烁些微温柔光芒:“他曾说,毂则异室,死则同穴。但我只盼他好好的,莫再认罪。劳烦大人转告,朱梅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我沉重颔首。王卓说,毂则异室,死则同穴。活着居室两不同,死后埋在一坟中。而朱梅说的那句,更重在死当长相思,她惟愿王卓活而自己死!

王卓关在男牢。见到他时,他坐在乱草堆里,闭目靠在墙上。昨夜并未仔细瞧过他,如今一看,一番感慨。王卓算不得美男子,却是好一个潇洒男儿,眉间似落了四月阳光。

我喊道:“王卓。”

他睁眼,不若朱梅的忧郁。

他道:“私奔是我提出的,朱梅是我带走的。”他说着,唇角带着一丝淡淡的笑意。

不知为何,我信王卓的话。私奔一事,是王卓主导,而非朱梅。我仿佛能看见,王卓定下私奔,想法子与朱梅联络,说毂则异室死则同穴时的刚决果断。

我说:“我是来替朱梅传话的,她让我转告你。”我停了下,说,“虽你曾讲,毂则异室,死则同穴。但我只盼你好好的,莫再认罪。朱梅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王卓却轻轻说:“谓予不信,有如皦日。”

我的心惊跳起来,为了二人的情。朱梅盼王卓活,所以会脆弱。王卓更愿两人同进退,所以他无畏。王卓这句是毂则异室,死则同穴的后一句,其意是,若你还不信,太阳在天上作证。王卓心意坚定,但求与朱梅共进退。然而他们都存了玉碎的念头,王卓说,生不同衾死同穴。而朱梅决心一力担下罪责,保全王卓。王卓却不愿独活。二人竟都是以死相托!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

我拖着沉重的步子走出监牢。虽则陈子敬未表态,但他绝非草菅人命之人,更不会要二人以血祭礼法。可我讨厌这样的无力感,想帮忙却什么都做不了的感觉。多情自古空余恨,好梦由来最易醒。

薄凉阳光重照身上,我一时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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