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呈兵的怀州边境，到檀门关所在地大约几十里，一路上都是壮丽的雪景与醉人风光。军粮并不是只送往檀门一处，而需要供给整个怀南战场。赵熙玥兴致很高，她“哒哒”的马蹄声相隔短促而有力，像是一出交响的篇章。怀南是整片宽广的土地，夹杂在南方雁回山脉和怀中凤回山脉之间的过渡地带，虽然地处偏僻的边境，却一直是绝美的风光宝地和富庶的经济繁华地带。
沿着秀美的山间风光，马蹄轻踏，似乎一切都变得简单而餍足了起来。叶摇光微微侧目，她现在依旧不能明白坐在另一匹马上的赵熙玥在想着什么。按照惯例，作为京城中来的使者，她现在应该去面见赵将军的。
现在却像是被赵熙玥拖住了一样。
“你先去看看我想让你看的东西，再去见我的父亲也不迟。”赵熙玥像是能读懂她的心思一样，语言恰到好处地点到了摇光的心中。赵熙玥骑在马背上的身影像一个精灵，光在雪见和她的番红劲装上跳跃。叶摇光承认，她就像天生就该和这里为伍一般，眼中满满的都是亲近。
她对所谓赵熙玥想要自己看到的东西，充满了好奇。
两匹马驰骋在怀南宽广的平原上，群山围绕，白雪皑头，一路不曾停歇，最后终于前方出现了一座城池。
城门被修得很高，高悬的三个檀门城大字带着微妙的不真实感。门口围着戒严的牌子，几个懒懒散散的兵士在打着花牌，全然不似交战的紧张。这是这座城市靠南一侧的门，虽然不是直接的交锋的檀门关所在之处，但这样闲适的风格还是稍微地超出了摇光的想象。
她不解地看向赵熙玥，赵熙玥没有公开她的身份，她不客气地策马直驱，摇光跟上，那几个兵士嬉皮笑脸地往旁边一躲，人群里有几声微妙的嘘声。
那嘘声自然不是给赵熙玥的。赵熙玥作为赵将军的独生女，檀门关的这些兵士自然不敢惹她。
摇光发现，那嘘声似乎是给自己的。她这天穿着见赵将军的长裙，却是浑身素色，打扮得很像是简朴的少女。那几个兵士大概是把她当成了赵熙玥的侍女跟班之流。
她心里顿时一阵火意，这群人根本就没有把战场认真对待。正要发怒，赵熙玥在前面，音调平和：“跟上。”
前方的马进了城，拐了个弯，直往城西而去。摇光之前做过功课，那里是檀门城内驻军所在地。
去军营？
一路上，随处可见的是烧毁的房子和流离的行人。这座城市被烈火灼烧过，现在满目疮痍都是它留下的伤痕。马蹄声被放得很轻很轻，微微侧目，路旁——
一个少女围着面纱，只露出的眼睛和一小块皮肤上布满了烧痕。
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在破败的屋檐下躺着，他浑身骨瘦嶙峋，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的骷髅。
一个垂垂老妇，眼中都是浑浊，在烧焦的废墟前不肯走，废墟大约是她以前的房子，她在那旁边搭了个小棚。
但更多时候，这个城市的街道上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安静味。那是战争的创伤，现在这些人，不过是在疗伤。
马蹄声也被放得很轻。摇光的呼吸几乎静止了，赵熙玥的声音冷冷的，没有情绪，又似乎是在控诉：“相信我，如果不是我带你提前来，这些场景你是看不到的。”
叶摇光突然明白，赵熙玥带她走了一条小路，一条快路。这是她的安排，如果她没有一个人提前到场，南门会被提前换成最严肃的守军，她也根本不会被带到西城小巷子里来。想要把这些流浪者赶走，甚至赶出城去，从来就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现在我们去驻军营，我带你见识见识这里的士兵。我会让你知道，我们会输……不是没有理由的。”
赵熙玥的眼神暗淡了。
*
檀门关。驻军营。
赵尹骂了句娘，在一旁站立的瘦小士兵身上踢了狠狠一脚：“去给爷爷我倒杯水来！”
小士兵哆哆嗦嗦地稳住身体，往外跑。这个赵尹是赵将军的远方亲戚，在这些普通士兵眼里看来，就是几世修来的好运气。他们没有人敢得罪这个赵尹。当然，赵尹本来长得人高马大的，却是有那些自傲的资本。
在驻军营里，他过得可比土皇帝一般，甚至还更滋润一些。他懒散地靠着椅子的后背上，一群狐朋狗友谄媚地敲这他的肩膀：“赵哥，别气。别气。”
“连给我倒茶都不会！”赵尹还没有停止骂骂咧咧地，恶狠狠的脸上满满的都是堆着的肉。虽然怀州，檀门城缺粮，但这个赵尹可没有受半点罪。
“无聊死了，得玩点花样才行！”赵尹念念叨叨的。旁边一个人想了想：“不行啊赵哥，不是说今天京城里的使者来吗？得装装样子才行。”
“装什么装？装什么装？一个老眼昏花，一个是小娘儿们，你们一个个大老爷的怕什么？不说今天他们不来驻兵营，就算是来，难道会不给我表舅面子？”
赵尹是赵将军的远方亲戚，在檀门认了亲，赵尹叫赵将军表舅。
身边的人连连称是，赵尹的脸上也越来越得意起来。满脸都是不屑的骄横。
“赵哥，咱们玩牌吧？”一个人提议到。在战事大起之时，檀门城里的驻军肯定是有巡视边防任务的，但是这些人哪里管的了那些。大军陈列在檀门城外，或者是再几十里的檀门关，城里就这么一千来人。本来有檀门关天险，一千来人也够了，但这一千来人里，懒散的占了就有大半。之前城里粮草被烧一事，除了有城门上巡视消息不及时的理由以外，北国人能得以里应外合，直扑粮仓，自然也和城里驻军平时巡防和夜间巡逻不严有关。
这是，这些东西，都在赵将军的奏折中间隐去了。毕竟驻军营的头头，是他的亲信。
“打牌打牌，天天打牌，你不无聊啊……”赵尹甩了个脸色，在提出这个提议的人头上重重地敲了一下，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点子，一下子惊叫：“我知道了，我们来打人。”
赵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他得意洋洋，觉得这是个绝好的主意。
“不是……赵哥，这打牌我知道，打人是什么啊？”
“打人你都不知道啊？”
赵尹冷笑，突然就对着提问的那人就是一圈：“现在知道了吧！”
一群人面面相觑。被一圈打到地上的那人完全没有回过神来，就要赵尹一脚踩在了脚下。
“好了，我现在示范了，你们打吧……”
面面相觑。
没有人敢动手。赵尹“哎呀”了一声，突然抓住了一个人的手，直接往另一个人腹部冲撞。他下手从来都是稳准狠，被击打的那个人发出一声沉重的哀鸣。
都是最热血年纪的汉子，只要有人出了手，再接下去就变成越发顺理成章起来。推搡拳脚之间，有人甚至把眼神都飘到兵器驾上的武器上去了。
*
叶摇光和赵熙玥一直没有出声，谁也没有想到，青天白日下，檀门城的守军驻兵营里，竟然直接就这么发生了一起这样恶性的打架斗殴事件。恶劣程度，令人发指。
叶摇光几乎就要冲上前去了，如果不是赵熙玥拉着她的话。
“现在去有什么用呢只会打草惊蛇，让他们先闹！”赵熙玥的语言很冷。
“你是怎么知道这样的事情的？”
“那个领头的叫赵尹，总是来叫我父亲帮他擦屁股。”赵熙玥的语言里是说不出的厌恶，“我不能公开指责我父亲，但他治下不言对战事无益，我只能偷偷找你。”
“你很……”
“不要说什么！”赵熙玥打断了摇光的话，看得出她似乎在挣扎什么，“我只是，想要战争快点结束。”
“我可是听说，你在京城的时候，最喜欢马术兵事什么的……”
“你知道吗？战争真的可以让人快速成长。”赵熙玥仿佛在压抑着什么痛苦，急切地诉求，“战争可以摧毁的，比想象中多多了。”她眼中仿佛有火在烧：“我想你会明白的。叶摇光，其实我一直有关注你。我觉得你比很多人，很多所谓的贵女，活得明白很多。”
“所以我得信任你，不管你是不是有实权，还是回去禀明皇帝。我总觉得，我们得做些什么。”
“那是你父亲……”
“他也是大煜的将军。就像你父亲一样，也是大煜的将军，不是吗？”
一下子就被那句话震慑到了，摇光沉默了，然后就是重重地点了点头，赵熙玥的眼中划过一道闪闪的水光。她的确迅速地长大了，从懵懂单纯地爱好兵事的少女，变成了这个被战争打击心灵的女子。
她的心里其实一直有一件事。比如她吵吵嚷嚷一定要来檀门，结果第一天在街上碰到的笑容温暖的平民少年。那时，她是骄傲的大将军之女，他是温和却神采飞扬的富商独子。他们偷偷地来往，北国大军蜂蛹时，她跟着父亲往后方。那时他们两都嘲笑这个决定很傻，檀门关诶，从来没被攻破过的天堑险阻，檀门城离战场再近，也是顾若金汤。
只是，她等啊等，等到的却是一场大火，一场屠城，和那个少年的死讯。
那是她的故事，她不愿意讲给别人听。只是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心里一直存留有温暖却悲伤的记忆，呼吸的时候仿佛也要掉下泪来。
“我们走吧，现在我带你去看檀门关。”
“真正的檀门关。”
她听见自己这样说，呼吸也没有了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