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门城。城主府。
檀门城驻守的城主全家早就死在了那次屠城之中，现在城主府是赵将军在居住。居住在这样的府邸里，满目竟然都是精巧的景观和精致的享受，似乎还依然存留这檀门城繁华的遗迹，而让人几乎忘掉了这是一座出于炮火和饥荒双重打击下的边境之城。
清晨，冬日里的阳光跳出温和的一角，懒洋洋的偏黄色的晨晕让人想起夜间的美梦。摇光醒得很早，作为使者去面见赵将军时，她要穿上郡主身份的衣饰。那缀金琢玉的玲珑衣饰仿佛又是一场战争，两个婢子沉默着把一切准备得服服帖帖。
这两个婢子是宫里来的，一个叫颂儿，一个叫盼儿。不像是什么人的手下，只是那种最普通的穷苦人家的出身的女儿，不爱说话，要她们干什么就做什么。但叶摇光总觉得这两人像是一种示威，一种宫廷的力量强势插入她的生活的示威。
她把金色的郡主制式的长裙穿好，那两个婢女寸步不离地跟着她的脚步，让她想发一场脾气。但回头就只看见两个一直低着头的瘦弱身影，如果发脾气也对不住她们似的。累赘！累赘！叶摇光在心里暗想，辛亏她打定了注意不要嫁进宫去，否则这辈子都得苦闷无比了。
晨间的阳光把雪地都照的暖暖的金色，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温暖的芳香。这是连天的阴云和飞雪交加之后的第一个晴日，似乎在昭示着一切都会顺利的美好愿景。
摇光心里藏着事，步履间十分急促，在进堂屋前正好撞到了赵熙玥。赵熙玥朝她眨了一下眼睛。
赵熙玥这天和前一天的状态完全不同，她上了妆，眉眼间是恰好好处的微笑和骄傲，完全就是那个娇纵的贵女大小姐。如果摇光昨天没有见过她的话，她永远不会想到这样的人还会有那样悲伤而深沉的另一面。赵熙玥进门前朝摇光行了个小小的平礼，一张纸条被偷偷地递到了摇光的掌心。
“父亲今日要当面惩罚在粮草一事中犯错的人。”
这是赵熙玥要传递给摇光的话，她迅速看完，又发现赵熙玥已经自顾自地缓缓走进屋子里了，就像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还是那个被父亲娇宠长大的将门大小姐一样。
叶摇光深吸一口气，也踏进那屋子里。出乎她意料的是，威名赫赫的赵将军竟然看起来是个很儒雅的人，一袭锦缎的长衫。他和宫里以温和宽厚待人为名的赵贵妃是亲兄妹，这兄妹两人都是与世无争的美人模样。
赵熙玥先她一步进去，这时正抱着赵将军的手撒娇嬉闹，赵将军慈爱地看着女儿。曹副将也在，就坐在赵将军的旁边，似乎刚刚是在和赵将军说话，被突然出现的赵熙玥打断了，此时一脸的尴尬。
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个人也出现在了这里。这人就是那个赵将军的所谓的远方侄子，现任檀门城驻军统领的赵尹。看见这样一个打扮华贵姿容冷傲的少女进来，赵尹心下猜测这就是那位高贵的郡主，眼神直往摇光身上撞。叶摇光恨不得戳瞎他那双色眯眯的眼睛。
“郡主到了啊。”曹副将起身得有点不情愿。名义上叶摇光身份最高，但是要他屈从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少女，他心里可不乐意。
“郡主。”赵尹眼前一亮，这少女真的是郡主。赵尹自认阅女无数，这郡主姿容虽然不是绝顶，但眉间的冷冽是当下女子少有的一种风情，像一杯极烈的酒。他小跑到叶摇光面前的步伐有些滑稽可笑，“不知郡主如此无双，不知在下是否有幸，可得郡主赏脸……”
赵熙玥这个时候突然“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打断了赵尹之后不知道要说的什么话。赵将军这个时候也集转目光看向摇光，眼神有一些迟疑。
“郡主长得，很像你的父亲……”他叹道。
摇光微微一愣，赵将军也继续说下去了。他的声音和赵贵妃，大皇子宋云起一样，都有一种神奇的穿透力，绵里藏针的力量，。把故事娓娓道来的时候，更加透露出那别具一格的细腻来，一把温柔的软刀子。
“我曾经有幸，做的是叶将军麾下的副将，跟着叶将军征战，将军如军神再世，赵某钦佩不已，这么多年一直想要赶上将军当年的风姿。”听他的话似乎陷进了某种回忆里，很自然的摇光就到了他的情绪之间，本来准备直接说出口的质问和对赵尹的嫌恶就说不出口了。她被拉到赵将军身侧坐下，这里下侧本来是赵尹的位置，赵熙玥跟着她坐下，赵尹只能愤愤地往更后面挪了一位。
这里的人他一个都开罪不起。他愤愤地想。不过如果能娶到郡主当了郡马的话……
“叶将军用兵如神，赵某只能佩服得五体投地，却连将军的十分之一都赶不上啊。”已经贵为帝国的上将军，赵将军显得十分自谦，曹副将接着他的话头反驳夸他几句，都被他谦逊地连连阻止推脱。话题谈到自己的父亲，摇光的心也一下子柔软了许多。
赵熙玥这个时候偷偷地触了触摇光的手背。
想起来还有正事要办，摇光连忙心下预警。这个时候，赵将军正讲到叶勋是如何死死守住檀门关，北国军队秋毫不能进的往事，摇光想了想，插话道：“赵将军也是当世无双的将领，摇光心想，也必将能如此神威大发，守住檀门关和檀门城，让北国军队无法从怀州夺得秋毫之地吧！”
不管如何，檀门城必须守住。
赵将军嘴间一磕，深深地打量了一番摇光，对上他那坦坦荡荡的一双眼，心下一沉，然后就是一句长叹：“赵某不如叶大将军啊，之前檀门城就不甚丢失了一次，赵某虽然有心，奈何力终有不足之时……”
这就是开脱了，如果真的有必将守住檀门关之心，那么就不会是这样开脱的回答，而会是一句斩钉截铁的，哪怕过于理想的誓言。叶摇光立即明白了赵熙玥所说的赵将军有放弃檀门关的心思是的的确确的真话。
“郡主不懂军务，当然也不明白将军守关有多少苦心，将军不比自责了。”曹副将出声开脱。赵将军此时一副自责自己能力不够的悲伤神情，想再多一份自责，也只能自己往自己脸上抽几个巴掌了。
“让你们看笑话了……”赵将军有些不好意思，“用兵不易……用兵不易啊……”
潜台词就是，郡主你什么都不懂的就不要瞎指挥了。
摇光知道自己虽然身为郡主，但作为女子，人微言轻，赵将军没有理由因为自己的言论而改变什么主意。赵熙玥叹了口气，好像是有些泄气。
“檀门关地势险要，极其重要……”叶摇光还想进一步努力。
“兵家用计险要，摇光侄女，你还是太小，不懂得这道理……”赵将军打断她的话，“侄女，你们女孩儿家就好好躲在临阳城享福就好了，我女儿这样非要跟到边关来的自作孽，临阳城肯定是高枕无忧的，你放宽心。这战阵之事本来就无须报备太清，今日主要还是当着郡主是曹使者的面，审问一下当日放北军进城的犯人，此事优先。”
将在外，确实是可以自己判断时事做出决定，哪怕是不向皇帝报备都是情有可原。赵将军说出这样的话，显然是不打算再谈这件事半分了。曹副将面露的得意神情全部传进了摇光的眼里。
想不出什么放弃檀门关的理由啊！摇光有些抓狂，如果檀门关这道屏障没有了，大煜在怀、辽两州都将长线作战，以后整个国家只会更加疲于军事，生机绝灭啊。
思索间，几名军犯被拉进了屋子里。赵尹在一旁愤愤不平地说：“这是当晚檀门关城门的守军和城门上的哨卡兵中的两名首犯。一个是守军的百夫长，哨卡的百夫长已经死了，这个就是当时那个看见了北军却不报的小子，指不定是北国的奸细。”
堂下，江宽瑟缩着身体，和另一个人靠在一起。他刚刚被人从檀门关城门上揪下来。本来百夫长替他抗下了所谓“知情不报”的大罪，似乎是那个被推出来的哨卡十长说出的消息，他现在就是首犯无疑。”
他瑟缩着身体。没吃东西，没有合过眼，又受了这样的惊吓。他不敢动，像一句还活着的骷髅。赵尹刚才指到他的时候，也不自觉地别开了眼，一脸的嫌恶。
他突然想起了自己以前可是县里有明的美男子，更大的酸楚一溜烟地从心头涌出来了。就算自己侥幸，还能留住一条性命，再回家乡的时候，恐怕自己阿娘都要不认识自己了吧。
“好了，我们开审了吧。郡主，如何？”赵将军笑眯眯地问道。
*
一队人，一队马。没有了煜国人的牵绊，梁氏商队的速度快得异常，哪怕是经过训练的军营都没有这样的速度。不到半天时间，他们已经从怀州到了辽州境内，到了那片他们最熟悉的草原之上，商队里的人心也浮动起来，都盼望着能去见到家人。
姬月楼和梁硕风骑着马跟商队逆向行走，到了队尾他义父的马车旁。梁灼打起帘子，俩个人钻进了车里，马顺从地跟着车子前走。
梁灼微眯着眼，看不出别的情绪，只有眼角钻出一分温柔和情意来。
“粮草都安顿好了吗？”
“都安顿好了，义父。除了卖给煜国的那一小部分以外，我们多收的粮草，早已通过凤回山脉里的暗道，运往草原了。”姬月楼沉声。
梁灼话语间有一股悠然：“那年逃难般走出的路，如今也能为我所用了。真是世事无常啊！”
“父亲，我们收这么多粮草，您真的确定以后几年都是荒年？”马车上，梁硕风迟疑一句问道。
“连父亲你都不相信了？”梁灼半睁开一只眼，破有些之前糊弄煜国皇帝的仙风道骨，“以后几年都是天象上的荒年。更何况打着战呢，不荒也得荒。”他冷笑。
“如此甚好哈哈。那等下我们就能回去了。只是可惜呆不久，赵劲松那个蠢货真的像丢掉檀门，搞得我们还要去北都帮他们谋划。”梁朔风努努嘴，脸上满满的不屑。
“如果大煜失去了檀门关，北国实力大增，我们想寻求的制衡就会被打破。”姬月楼分析道。
“他们怎么会这么傻？”梁硕风狂吐槽不止。
姬月楼长看，想起那日茶楼里宋云起风起云涌的一双眼睛：“大概是因为，比起江山的安定，赵家有更想追求的东西吧。只是连累义父也不得安宁了……”
“无妨。”梁灼微微一笑，“等一下，就能见到阿若了。如此，就好。”